柳烟黛也有她自己的毛病,她愚笨天真,所以她在某些时候执拗的近乎发蠢,旁人一眼看得到的荣华富贵,高位余生,她竟然不想要。
在那太监说完这些话的同时,柳烟黛的手最后摸了一下小铮戎的头,随后缓缓站起身来,声线沙哑的道:“臣女福薄,入不得长安,也担不起皇后的声誉,还请公公转告殿下,长安好女千千万,自然有的是人来做他的皇后。”
她说这些时,慢慢往门口走,每一步都走的极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一点点挤出来的,她道:“望圣上照看好太子。”
太监被她的话惊到了,忙站直身子来,道:“柳姑娘这说的是什么话?圣上为您从长安千里迢迢而来,您怎么能不随圣上回去呢?圣上心里有您啊!”
柳烟黛并不回话,只讥诮的扯了扯嘴角。
心里有她,所以兴元帝骗她婆母入狱,心里有她,所以骗她在茶楼中无媒苟合,心里有她,所以兴元帝不觉得自己做错,心里有她,所以兴元帝将她的孩子夺走,心里有她,所以兴元帝折辱镇南王,心里有她,所以现在,兴元帝逼她回长安,在他身边当一个笼中鸟雀。
这就是“心里有她”吗?
这些做下的每一步,如果兴元帝肯低头认错,都不会是现在的结局。
柳烟黛并不能明白这样的爱,她也并不想要这样的爱。
她行至门口,跨过门槛的瞬间,太监在其后慌的高声喊:“柳姑娘,小殿下还在呢!您心疼心疼小殿下呀,若是您走了,小殿下日后孤苦无依,无人照看啊!”
柳烟黛步伐一顿。
来了,她想,来了。
兴元帝夺走她的孩子,就是为了给她拴上一条铁链,将她乖乖的扯回长安去。
但这是不对的,爱不应该成为她的枷锁,她想,她不能就范。
如果她是小铮戎,如果她的母亲因为她而要过不顺意的、不喜爱的一生,那她宁可自己从来没有出生过。
她没回头,只道:“如果小铮戎知道真相,他也会赞同我走。”
他如果是一个爱母亲的儿子,他就应该为他的母亲的自由而高兴。
“日后,还请圣上说话算话。”她说:“我不再是柳烟黛,我是秦姑娘,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要再认识我。”
柳烟黛丢下这一句话后,毅然的跨过了面前的门槛。
什么都不能阻挡她,有爱的人不应该被爱来束缚,她在成为母亲之前,她自己也是一个能够行走的人,她的成长,从她不肯低头,不再妥协,能狠下心从自己身上挖出来一块肉开始。
她头也不回的跨出这道门槛,淡粉色的裙摆随着她的脚步向前摆动,如同一只飘动的花,花朵东去,头也不曾回,只留下了一个满脸震惊的太监。
——
临近午时,日头正毒辣的时候,偏天边飘了一层乌云,挡了日头。
南疆似是又要落雨。
这地方一直都是如此,一到了夏季,雨水丰沛的很,好似龙王嫁女,不要命的往下泼水,时常将人浇的浑身通透,连风也跟着被雨水熏透,显得沉甸甸,湿潮潮的。
潮湿的风顺着矮榻的窗户吹进来时,兴元帝依旧坐在满是冰盆的厢房矮榻上看书。
只是这书看的没滋没味儿,过几息,兴元帝便要抬眸看一眼窗外。
他知道柳烟黛就在隔壁,大概百十步的距离在看他们的孩子,那个小东西,回来之后除了吃就是睡,安静的,软软的,看起来像是一头小肥猪,除了可爱一无是处。
但一想到那是他和柳烟黛的儿子,他就对那个孩子多了几分耐心,他记得,那孩子叫铮戎。
柳烟黛给取的名字,颇为好听,日后可以不改名,直接叫陈铮戎,再取一个好听的字,叫什么字呢?
兴元帝的心思飘啊飘,飘啊飘,脑子里过了很多念头,想着想着,又歪去了旁处。
他又想日后该怎么教养他的太子。
他的太子……听闻人言,儿子多像母,这他不太满意,像柳烟黛的话,日后怕是很难坐稳太子的位置,他很难想象,如果他母亲和他是柳烟黛那个性子,能在宫里活多久。
他不会立旁的女人做贵妃、不会去宠幸别的女人生孩子,不会再让他的太子有一个“二皇子”来碍眼,但是他的太子总要有即位的那一日吧?
这孩子要是真跟柳烟黛一个脾气,满朝文武都能欺负死他,这样做太子可不行。
做太子要聪明,要能言善道,要身子康健,要有勇有谋,这些品德都加在一起,才勉勉强强,堪堪入眼。
一个太子也不太够,他还想再要一个女儿,女儿性情如何便无所谓了,就算是像柳烟黛也没什么,反正他命长,一定能给他的公主挑一个好驸马,不好的都砍了,剁成肉酱喂狗吃。
儿子的字还没想好,但是想到女儿,他决定叫“宝珠”,宝珠宝珠,陈宝珠,就是他生下来的宝珠。
他现在虽然那还没有女儿,但是一想到自己要有女儿,他就觉得胸膛被喜悦填满了,忍不住又一次抬眸,看了一眼窗外。
他窗外正对着院中的一颗花树。
南疆花草茂盛,树也长的高高大大,其上的花苞都是艳红色的,个个都有拳头一般大,一开起来,满树花枝,每一枝都很美,透过花树的枝丫,能隐隐约约看到一条小路和一些其他厢房的门窗。
兴元帝便唤外面的太监,将枝头上剪下来两支花,叫人插在花瓶中,等着一会儿柳烟黛回来看。
花儿刚插好,外面就有人来。
兴元帝绷着姿态,继续倒回去看书,等对方一通报,才知道是膳堂那头做好了膳食。
兴元帝拧了拧眉头,道:“送进来。”
门外的太监提着各类膳食进来,在食案上挨个摆放。
膳食都是按着以前柳烟黛的口味来做的,酸的辣的甜的,绿油油的青菜,油滋滋的肉食,还有甜点果酒,满满登登的摆了一桌子,各类食物的香气飘起来,塞满了兴元帝的鼻腔,这些东西都是柳烟黛喜欢吃的,一大早就让膳堂那头准备好了,眼下掐着时间正好送过来。
膳食到了,兴元帝反倒更不高兴了。
饭菜都做好了,柳烟黛怎么还不回来呢?方才不是已经告知人去问了吗?难不成还在看那个小铮戎?
一个破孩子有什么好看的!他现在连话都不会说,除了睡觉就是吃吃吃哭哭哭,怎么就值得柳烟黛一直围着他来转?
提到小铮戎,兴元帝就来气!
之前柳烟黛就因为那么一点小破事儿,跟他闹别扭,自己跑到南疆来把孩子生了,若不是他后来发现,柳烟黛就真的跟这个孩子过去了!
他更生气的是,如果不是他将这孩子带走了,柳烟黛现在一定还躲在镇南王羽翼下,假装不知道他这个人!
兴元帝不得不承认,他嫉妒这个孩子。
虽然这个孩子是他的血脉,虽然这个孩子是因他而生的,但是他很难完全的爱上这个孩子,因为柳烟黛爱这个孩子,却不肯爱他,柳烟黛抛弃了他,却愿意将这个孩子生下来,他甚至都不知道柳烟黛在哪里,但是柳烟黛却每日照看这个孩子。
凭什么!他在柳烟黛眼里是畜生,那小铮戎也是畜生的孩子!都是畜生,凭什么他就能过的这么好?
想起来这些旧事,兴元帝顿时恼了,将手中书卷“啪”的一下扔到地上,恼怒大吼:“人呢?将人给朕带过来!以后,只准她看太子一刻钟!”
一旁的宫女赶忙低头应是,转头就出去叫人。
虽然不知道圣上为什么突然就翻脸大骂,但是他们也不敢问,只盼望着那位柳姑娘赶紧回来。
柳姑娘在的时候,兴元帝很少发怒的。
宫女走了之后,兴元帝还在厢房里生闷气,他越想越恼,也不在矮榻上坐着了,而是在厢房之中来回踱步。
柳烟黛,柳烟黛——
这个没良心的女人,这个只知道惹他动怒的女人!
秦禅月到底是怎么教的?凭什么柳烟黛在秦禅月那边就乖顺的很,到了他这边就浑身是刺儿?
恰在此时,外头负责剪花的太监端送两朵花进来,行过礼后,摆在了矮案的矮桌上,兴元帝瞧见了那朵花,想到了他还没出世——不,暂时还没来得及出现的女儿宝珠,心情又稍微好了些。
算了,柳烟黛现在什么都不懂,没关系,以后到了他身边,他可以慢慢来教。
是,他现在逼迫柳烟黛,是让柳烟黛受了一些委屈,但那也是因为他爱她,他才会略施小戒让她听话。
如果她最开始就这般听话,他又怎么会这般欺负她呢?
等以后,柳烟黛就会明白,得到他的爱,是她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那些念头在脑海之中一一闪过,兴元帝恰好又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是从隔壁的厢房处而来,显然,是柳烟黛回来了。
兴元帝想到她即将回来,午后他们可以用膳,吃完东西后可以躺在一起,在床榻之间紧紧地拥睡,他便觉得浑身的肌理都跟着紧绷起来,胸膛间又愉悦又期待,偏又不愿意叫柳烟黛看出来,所以他转过身去,背对着门口,背着手盯着床榻看,从床榻的高度看到床榻的宽长,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
又过了两息,门外才传来一阵太监禀告声。
“启禀圣上——”
第86章 柳烟黛有没有出来?
太监的声量一向尖细, 尾音拔高了,且还颤巍巍的,落到人耳朵里, 显得格外刺耳。
兴元帝不乐意听这个死动静, 有什么好启禀的?万事尽在掌控, 人都回来了,赶紧让柳烟黛进来!
“说。”他冷着脸道。
外头的太监根本都不敢进来,直接隔着一道珠帘,在外间跪下了, 道:“启禀圣上,柳姑娘看完太子,转身便走了, 走之前,叫奴才给您带个话。”
“什么?”兴元帝疑心这太监疯了, 当着他的面儿在放什么厥词?
柳烟黛的孩子还在这里, 她怎么可能丢下孩子走呢?
那太监则道:“柳姑娘看完孩子后, 说, 臣女福薄,入不得长安, 也担不起皇后的声誉,还请公公转告殿下,长安好女千千万,自然有的是人来做他的皇后,说完, 柳姑娘就走啦!奴才上去拦,都是不曾拦住啊!”
太监说完那句话之后,内间里面半天没有动静, 太监只觉得冷汗热汗一起在他身上流,汗如浆水,他额头上的汗顺着额头往下滑落,几乎要流进他的眼睛里了,他却不敢抬手擦一下,正是慌乱不安的时候,房门突然被人踹开。
“她还说了什么?”兴元帝那张扭曲的脸出现在面前,看起来像是要把他的牙关都咬碎了。
柳烟黛怎么敢走?
就因为那么一点小事,她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要了吗?
那可是从她肚子里面生下来的孩子!那可是他们的孩子!
她怎么能不要!
瞧见兴元帝那双猩红的眼,太监被吓得两股颤颤,忙道:“启禀圣上,柳姑娘还说,如果小铮戎知道真相,他也会赞同我走。”
“还有,还有——”太监又颤抖着补了一句:“柳姑娘还说,日后,还请圣上说话算话,我不再是柳烟黛,我是秦姑娘,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要再认识我。”
太监学这些话的时候,兴元帝一张脸都被气的渐渐发紫。
他涨着脸,在原地站着,片刻之后,才咬牙切齿的说道:“不可能,她不可能走,她一定是跟朕置气,她舍不得的!她舍不得的!”
分明三日前她还追着车跑,她还想要她的孩子,不可能一转眼,她就连孩子都不要了!
他不信!
他踉跄着跑出门去,一路直奔太子的厢房而去,路上遇到挡路的宫女,他连冲带撞,活像是一个疯子,行下台阶时一阶踏错,险些扑摔下去,跟在身后的太监一口气都不敢喘,只匆忙跟着。
当兴元帝冲到隔壁,看见空荡荡的厢房,以及躺在摇篮上还在睡觉、一无所知的小铮戎的时候,兴元帝的脸都跟着变得扭曲。
真的走了。
真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