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解其意地看着皇帝:“太子挺好的啊,父皇怎么突然这么问?”
“朕说的不是闻理,而是太子。”皇帝道,“他作为你的兄长、作为朕的儿子还过得去,可作为一国储君,你觉得他做得如何?”
闻禅垂眸思索片刻,最后泄了气般松懈了肩背,摇头笑道:“我才刚好了两天,父皇就要出这么难的题来考我吗?”
皇帝对她的示弱毫不动摇,淡淡地道:“你只管如实说,朕不会怪罪你。”
“论理儿臣没资格评价太子,储君要承担的东西太多了,他能安分勤谨地守到今日,没出过大错,已经很不容易了。”闻禅捧着茶碗叹了口气,“只不过储君是一国之本,朝野内外都盯着他,光靠一个人用力,扛不动这那么重的担子,有时候时运不济,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就是说闻理人很好,但苏家这事给他扯了后腿,又有些别的原因作祟,以至于他在朝堂上立足不稳,这是运气使然,不是他的过错。
皇帝看得出来,闻禅在很努力地替闻理说好话,但她同时也理解了、或者说认同了皇帝对闻理的最终判断——他这个太子做的并不出色。
闻禅心念电转,也在飞速思忖,太子到底犯了哪行天条,怎么看皇帝这神情语气,好像是下定决心要废储了?
殿中气氛一时沉寂,良久,皇帝沉沉地开口:“你来之前,朕刚接了消息,太子近来宠爱一名姓王的侍妾,这王氏的兄长恰好是禁军左骁骑军的校尉。”
皇子为了避嫌,一般不会主动去和职位太高的禁军结亲,毕竟有结交天子近臣的风险,但禁军大多是勋贵子弟,大多都跟皇室七扭八拐地连着亲,太子宠幸一个校尉的妹妹,倒不算太过出格。因此闻禅没急着替太子分辨,静静地等着皇帝继续往下说。
“你昏迷那几日,王氏向太子举发,称太子妃杨氏在东宫施行厌胜之术,太子派人去搜查,果然从太子妃殿中搜出了刻着太子名讳和生辰的木偶符纸。”
闻禅终于微微色变。
自古以来巫蛊厌胜都是天家大忌,这玩意儿只要沾上必然引发血雨腥风。太子身居东宫,是离天子最近之处,处境本就岌岌可危,居然还能如此不谨慎,放任宫中闹出这种风波来!
皇帝冷笑一声:“太子妃自陈多年无子,又见王氏受宠,心中不甘,所以动了歪心思,从她母亲城阳长公主那里得来了求子巫咒。太子是个心慈手软的,竟然叫东宫上下守住风声、不许外传,悄悄将巫蛊销毁了,权当此事没发生过。”
闻禅都不用看皇帝的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这哪里是心慈手软?太子分明是在失去了苏家这个得力靠山之后,生怕再失去城阳长公主,所以才宁可打落牙往肚子里吞,一力隐瞒了巫蛊之事。
但她很难理解太子明明不愿得罪城阳长公主,偏偏又要去宠幸别的侍妾,以致太子妃心中衔恨。似乎对于对男人而言,世上最困难的事不是上刀山下火海,而是一生只守着一个人。
“太子他……”
闻禅也说不出什么了,刚才梁绛急匆匆地离去,想必就是为了这桩事,皇帝既然当众揭破此事,大张旗鼓地派禁军去搜查抄检,就是不打算给东宫留任何面子,谁来求情都无济于事了。
殿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和甲胄声响,大冬天里梁绛甚至出了一脑门热汗,站在外间道:“陛下,卫将军前来复命。”
闻禅马上起身,皇帝却示意她坐下一起听:“叫他进来。”
卫云清当年还是个都尉的时候,曾奉命查抄过萧定方的宅邸,此后越干越熟练,俨然已成为了御用的抄家能手,这次也不负重望,捧着一托盘的纸人符咒送上前来:“回禀陛下,臣在长公主府的佛堂暗室中找到此物,还有几尊神像不好挪动,暂时命人封存看管,另有负责管照佛堂的方士一人,童仆二人,皆已押回待审。”
盘里最显眼的是两个草扎人偶,一个四肢躯干扎满长针,一个胸前被长钉钉穿,皇帝翻过来一看,一个背后写着闻禅的名字,一个写着越王闻琥的名字。
闻禅:“……”
她拿起人偶,匪夷所思地问:“就为几年前那点破事,姑母至于记恨我到现在吗?”
卫云清略带犹豫地抬眼瞥了她一眼,耿直地纠正道:“殿下,从稻草的成色和干燥程度来看,您这只应该是新扎的。”
闻禅:“……”
皇帝手抖得如同风中残叶,气得连说了数个“好啊”,闻禅和梁绛赶紧围上去给他端茶送水拍背顺气:“父皇息怒,这些都是装神弄鬼的骗人把戏,不会真有什么损伤,您先消消气……”
“装神弄鬼?”皇帝怒极,“你无缘无故昏迷数日,难道不就是中了她的邪术吗?!”
闻禅一怔。
以她自己的微妙感觉,导致她昏迷的元凶是“处决相归海”这个举动,这次沉睡对她而言并非是痛苦的折磨,反倒像是某种时光回溯,在冥冥之中为她解开了一道枷锁。
她毕竟是个重生两次的人,连续三辈子身上挂着早死的预言,在这样强大的命数之下,按照以毒攻毒的原理,这些小打小闹的诅咒应该对她没什么效果。
闻禅片刻的怔愣彻底坐实了皇帝的猜想,他深深地看了公主一眼,森然地对卫云清吩咐道:“将长公主府上的人拉出去轮流审,不管用什么法子,朕要看看她这些年究竟做了多少好事!”
第75章
结案
短短半日, 东宫被禁军封锁的消息已如长了翅膀一样飞进了朝中重臣们的耳朵里。虽然这事不是闻禅挑起来的,而且她还算主要受害者,但谁让她入宫的时机这么凑巧, 一时间所有人都在怀疑:这回该不会是公主出手, 要彻底打垮东宫吧?
源叔夜坐在宽敞的书房里, 让两个小童替他捏肩捶腿, 半阖着眼听手下回报消息,末了问道:“首尾都收拾干净了?做事利索点,可别像当初苏衍君一样, 留下那么大一个把柄等着被捉。”
下属谨慎地道:“相公放心,那李柏子不求别的, 只为报仇,他从没向小人打听过多余的事, 到现在也不知道背后是您。”
源叔夜“嗯”了一声:“长公主恩宠已极,却不知收敛,光强抢奴仆这事就闹过几回了, 还弄出人命来, 也不怨别人恨她。更何况这几年陛下对她不像从前那么宽纵, 她心中大概也有怨怼, 指望着从太子这里翻身,呵。”
下属附和道:“李柏子的妻子儿女全被掳去做奴仆,一家子病的病死的死, 妻离子散, 他恨透了长公主, 若非相公定计让他假扮方士混入府中, 他险些就拿把刀当街行凶了,真是不惜豁出性命也要把长公主拉下马。”
“苏家那边什么反应?”
“也在打听消息, 看来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源叔夜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笑,悠然道:“都是托了持明公主的福。我原以为要让越王吃点苦头才能把这步棋下出去,没想到公主这场病来得正是时候,天时地利人和,就算是公主自己,也找不出比这更合理的解释了。”
“相公运筹帷幄,神机妙算,便是公主和太子加起来,也不是您的对手。”
公主府中,裴如凇咬牙切齿:“城阳公主是不是疯了?好日子过够了非要闲得没事在家里诅咒自家人?她堂堂长公主,就算太子上不去又能怎么样,新帝难道还会亏待她吗?”
闻禅淡淡一嗤:“那得看新帝是谁,燕王算是对长辈比较孝顺的了,你换成越王试试呢?不让他们去要饭就不错了。”她给裴如凇塞了个核桃仁:“好了别生气了,皱眉太多容易变老,就算美人宜嗔宜喜,你也不能仗着自己长得好就随心所欲。”
公主的顺毛手法俨然已臻化境,裴如凇眉目舒展开来,蓦然失笑,拿起个橘子慢慢剥着:“殿下就一点都不生气吗?”
“说实话,太子现在干出什么事我都不奇怪,苏家失守,他已经被逼得方寸大乱了。”闻禅道,“但我觉得巫蛊这件事不像是太子有意为之,倒像是越王的手笔。”
前世皇帝抱病不能上朝,越王抢在闻禅前面动手,找的借口就是燕王生母杨昭仪在宫中施行巫蛊,故奉其母郁淑妃旨意进宫搜捕。这次太子侍妾王氏揭发太子妃在东宫行厌胜之术,她兄长还是当年投靠了越王的王嵩,这栽赃陷害的路数和前世简直一模一样。
裴如凇道:“太子妃自己都承认了是求子巫咒,长公主家里也搜出了物证,就算王氏是越王的人,她这顶多是顺水推舟,背地里借巫蛊害人的还是长公主。”
“你不觉得时机有点太巧了吗?”闻禅道,“我看见了从长公主府中搜出来的人偶,赤鹰提醒过我,写着我的名字的人偶是新扎的,越王那个稍旧一些。
“你想想,有没有可能这个局本来是为越王准备的,但是得知我昏迷后,他们立刻现做了个代表我的人偶,然后由王氏出来检举,这样就可以把太子妃、长公主这一条绳上的人连根拔起,既将越王从此案中摘得干干净净,又能让太子一党的仇恨全部对准我。”
“殿下这个猜测如果是真的,那就是说长公主府的方士也是越王的人,他早就潜伏在长公主身边,引诱她供养巫蛊,布下了这个陷阱。可此事一旦被揭发,那方士难逃一死,会有人肯做这种事吗?”
闻禅睨了他一眼,心说你不但干了,而且干得还特别熟练呢。
裴如凇莫名被她看得后颈一凉,赶紧给公主上供一个刚剥好的完美橘子。窗外忽然传来“笃笃”的敲击声,闻禅不用看就知道是谁,无奈道:“咱们家的门是装了当摆设的?还有你蹲在房顶上不冷吗?”
乌鸦从窗口倒悬下来:“不是。不冷。鹦鹉来了。橘子?谢谢殿下。”
闻禅:“……”
小白花顿时炸了锅:“我刚剥好的!”
乌鸦很有礼貌地说:“那也谢谢你。”
闻禅沉默地伸手过去,让她叼走了橘子,乌鸦一个鹞子翻身,嗖地一下从窗口消失了。
“别挂脸别挂脸,你这花容月貌会长皱纹的。”闻禅按下葫芦浮起瓢,赶紧给小白花顺毛,“来我亲自给你剥个橘子,一会儿看见了桂万春也要心平气和,好不好?”
她火速拿橘子堵住了裴如凇的嘴,被幽怨的小白花缠住了手,悻悻地咬了一口指尖。
桂万春这次没喝酒,一进门就快乐地朝裴如凇摇尾巴:“殿下好,驸马看着似乎比之前清减了些?不过不掩风姿,依旧是光彩照人!”
闻禅跟他打了三辈子交道,深谙此人德行,还会在旁边附和:“是吧,前几天熬得人都憔悴了,这两天养回来一点,气色好多了。先前让你查的事已经有眉目了?”
裴如凇:“……”
他作为一个在朝中颇有地位的年轻官员,就算被人夸赞相貌,不管是真心还是客套,通常都是往清高出尘的气质上捧,把他吹得像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仙;但在闻禅和桂万春这里,他俩就像围着一只漂亮小猫嘀嘀咕咕地交流心得,虽然听起来和看上去都有点荒谬,其实他并没有觉得冒犯,公主当然怎么说都行,桂万春如果太热情了就会令人手痒,忍不住想上去挠他两下。
桂万春在二人下首坐下,围着火盆喝了口热茶,叹出一口满足的气:“查清了,那王氏女名叫王重云,其实并不是王嵩的亲妹子,而是他结义兄长的妹妹。”
“王嵩的义兄叫耿重阳,几年前随御驾巡幸松阳时被符氏兄弟所害,剩下个无依无靠、年纪尚幼的妹妹,王嵩便把她认作自己的妹妹抚养了。”
闻禅叹了口气:“符氏兄弟干的破事简直贻害无穷,惹出多少麻烦来。赤鹰是因为从他们手下死里逃生才投效了深林,这又冒出个王嵩的义兄。”
“还不止这些呢,”桂万春得意地扬起眉毛,神神秘秘地道,“殿下,那耿重阳的生母以前曾是越王的乳母,耿重阳家世平常,能进禁军当差,是因为郁家在背后使劲,所以这耿重阳其实是越王的人。”
闻禅轻轻敲着桌面的指尖蓦然一停,恍然道:“我说呢,原来王嵩这么早就跟越王搭上了线。”
裴如凇沉吟道:“看来王重云是越王安插在东宫的眼线无疑了。”
桂万春看看公主又看看驸马,纳闷地问:“这个王嵩是很重要的人吗?比起太子侍妾,我怎么感觉殿下更关注他呢?”
裴如凇神色一黯,桂万春立刻捂紧了嘴。
“太子妃出事,城阳长公主对太子的支持就会动摇。苏家是太子的左膀,长公主是太子的右臂,断其臂膀,这是要彻底绝了太子的后路啊。”
闻禅凝眉思忖片刻,扬声朝外间道:“程玄!”
守在外面的程玄转过屏风,走进里间:“殿下。”
闻禅道:“去给赤鹰传个话,让他仔细查查长公主府的那个方士的底细,看和越王或者源叔夜有没有关系,若有关联,如实向陛下回禀。”
程玄躬身道:“遵命。”
闻禅察觉到桂万春眼巴巴的目光,又补充道:“顺便把鹦鹉领走,给他拿点压岁钱,今年的秋风就打到这里吧。”
桂万春一跃而起,差点踩到程玄的脚后跟,喜气洋洋地道:“多谢殿下!提前给殿下拜个早年,殿下真乃我衣食父母也!”
裴如凇拍案而起:“把他给我打出去!没有你这么大的败家子!”
乌鸦“嗖”地一下突然出现在窗前:“过年了?殿下新年好,去年那个金鱼糖还有吗?”
闻禅:“……”
这一年就在吵吵嚷嚷和暗潮涌动中飞快地收尾,转眼新岁到来,震动朝野的巫蛊案终于尘埃落定,在公主和几位重臣的竭力约束下,没有造成大范围的牵连和恐慌。
太子幽居东宫期间,写下数封陈情奏疏,主动提出与太子妃杨氏和离,皇帝允准和离,杨氏废为庶人,削发为尼。关国公杨弘被贬为绍陵太守,城阳长公主随之流放绍陵。
长公主之所以犯了天条还能留下一口气,一来是皇帝念着她匡扶上位的旧情,二来是卫云清奉命审问方士李柏子,虽然此人一口咬定是长公主授意他施行厌胜之术,但卫云清还是翻出了一点老底,发现此人妻儿曾被长公主掳为家奴,皆尽病死,但已没有确凿证据,只能私下呈报给皇帝,在他心头留下一丝疑云。
延寿十八年二月,巫蛊案审结,三月,太子上表请求让出储君之位,言辞恳切,态度坚决,皇帝数度召集众臣集议,历时数月,最终许其所请,皇太子闻理降封为赵王。
第76章
动乱
十余年的太子生涯, 终成梦幻泡影。这条崎岖坎坷的通天路他走了半程,从中得到过许多繁华荣耀,但就连那些时光, 他也不愿再去回想了。
除了闻理本人以外, 大概只有闻禅和裴如凇对这个结果比较满意。从储君变为亲王的落差固然很大, 但绝对不会比废为庶人更大, 闻理前世以太子之身谋反,朝中官员受牵连者众多,他如今能平稳地全身而退, 做个富贵闲王,已经算是三世以来最好的结局了。
太子之位空出来后, 越王一党的后招立刻源源不断地捧上了案前。门下侍中之位自苏利贞守孝后一直空缺,一应事务由两员门下侍郎暂代, 源叔夜先后举荐了亲近越王的侍郎戴应宁为侍中,给事中郁知节为谏议大夫,取代了太子势力在朝中所占的位置。同时一波臣子奏称国本未稳, 请立越王为太子, 另一波则称后位空悬已久, 请立郁淑妃为皇后。
眼看着朝中人心所向几乎成了一边倒, 甚至连越王和郁淑妃都觉得胜券在握时,后宫忽然传出一条惊天喜讯,许贵妃诊出了三个月的身孕。
皇帝被朝臣们煽动得发热的心一下子就冷静了下来。
越王比太子更得他喜欢不假, 但越王的问题皇帝心里也同样清楚:闻琥刻薄寡恩, 好大喜功, 热衷于声色犬马, 他如今的声望和功绩有一半都是源叔夜替他筹谋的,甚至闻理被迫辞让太子之位, 这其中也少不了那老狐狸的推波助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