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我杀的,需要我赔他点什么吗?”闻禅披头散发,手中握着细刃发簪站在血泊里,面颊上还有飞溅的血迹,看上去像个刚刚开完杀戒的女妖,可态度竟然出乎意料地镇定,“不用的话,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陆朔与她在半空中视线相碰,两人什么也没说,可短短一瞬,他恍然间明悟了闻禅要去做什么。
陆朔沉默地侧身后退一步,让开了门口。
这年冬天,由持明公主亲撰的《大齐故礼部侍郎裴府君墓志铭并序》传行天下,深埋地下多年的真相终于重见天日,大江南北无不为之震动。
次年二月,燕王闻琢于兆京登基,改元贞纪,进封持明公主为宣安长公主,追赠裴如凇礼部尚书。
同年四月初八,闻禅于西川家中被刺客暗杀,终年三十五岁。她死时怀中抱着一个木匣,仿佛很宝贝的样子,收尸的衙役打开来察看,却发现里面只是一捧随处可见的砂土。
他没有拿稳,盒子一下脱了手,其中的砂土便纷纷而落,犹如细雪。
第73章
苏醒
刺客会是谁派来的?
是怀恨在心的相归海的旧部, 还是她那偏安江南的皇帝兄长?
自揭身份的时候她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闻禅吊着最后一口气心想,只可惜裴如凇舍生取义, 最终也不过给她续了五年的命。
早知道条件这么苛刻, 她一开始就不该答应出家修行, 哪怕轰轰烈烈地死在三十岁, 总比这样满怀遗憾地离开要好。
然后她再一睁眼,发现年轻的楚皇后坐她身边床沿,紧握着她的手, 泪眼婆娑地喃喃:“上苍保佑,菩萨保佑, 总算是醒了……”
她身后的皇帝长叹一声:“通明禅师果然言中了。”
延寿五年,闻禅又一次伴着预言醒来, 站在了命运的支流面前。
“既然殿下执意如此,贫憎也无法强求,还望殿下多加珍重, 阿弥陀佛。”
闻禅朝通明禅师颔首告别, 目送老和尚起身离去, 由侍从撑着伞送往宫外。漫天大雪纷飞, 她伸手到窗外接住一片,静静注视着它在掌中化为水珠。
纤云过来给她披衣,担忧地劝道:“殿下身体才刚见好, 小心吹风受凉。”
闻禅朝她一笑, 拢紧了衣襟, 扭头扬声唤庭院里的内侍:“程玄, 折两支白梅花给飞星,让她拿去插瓶。”
这一世, 轮到我来救你了。
后半夜起了北风,庭院里的树枝被吹得哗哗作响,屋中早已点起了熏笼炭盆,一缕挟着冰凉雪气的冷风却还是顺着半掩的窗户溜进来,吹醒了和衣而卧的裴如凇。
他睁开了眼,毫无睡意地盯着窗纸上倒映的张牙舞爪的树影,在黑夜里发了会儿呆,最后无声地叹了口气,掀被坐起来,披衣下榻,走到两步外的大床旁,在昏迷不醒的闻禅身边默默地坐了下来。
她已经昏迷了整整四天,太医院所有拿得出手的大夫都在公主府里走了一遭,可谁也看不出病因到底是什么。
公主脉象有力,体温正常,气息均匀,但无论针灸还是服药都叫不醒她,就好像她的躯壳还留在这里,魂魄却不知飞去了何处。
皇帝已经动了找僧道进宫的心思,只是通明禅师业已作古,仓促之下还没挑出合适的人选。
裴如凇叹了不知道第多少口气,握住闻禅温凉的手,高挑的身形委屈巴巴地蜷缩起来,寻求慰藉似地把头抵在了她手背上。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闻禅对相归海的警惕都非常强烈,甚至不惜亲自动手也要杀之而后快。裴如凇再迟钝也能隐约察觉到这股莫名的敌意,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仇恨,也就是说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闻禅曾与相归海结下过不死不休的深仇。
他抬起头,注视着闻禅宁静安稳的睡颜,在心底无声地发问:这是你的第几世呢?
“你这是深更半夜刚做完贼,还是到我这儿梦游来了?”
那分明正在沉睡的人薄唇微启,忽然闭着眼飘出了一句低哑的调笑。
裴如凇双手剧烈地一抖,嗓音刹那就哑了:“殿下!”
“嗯,我在呢。”
闻禅从漫长的梦境里醒过来,最先感觉到的是四肢酸软完全不听使唤,肩颈腰背无一不痛,但月光里裴如凇的影子还是好端端的,握着她的手也依旧干燥温暖,她便觉得这些不舒服都还可以忍耐:“先别喊人,扶我一把,躺得我全身都疼。”
裴如凇把她捞起来抱在怀里,自己背靠床头当人肉垫子,像个贝壳一样将她囫囵保护起来,轻轻地替她揉着肩背:“这样呢?舒服些了吗?殿下还有没有哪里难受?”
闻禅被他揉得眯起眼睛,轻声道:“没事,别担心。我晕了几天?”
“四天。”裴如凇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改口道,“四天四夜,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
虽然光线黯淡看不真切,闻禅勉强抬手碰了碰他下巴上的青茬,感觉到他这几日憔悴了很多:“我吓着你了吧?你刚才是在偷偷哭吗?”
裴如凇本来没有,但被她这么一说,眼眶顿时就酸痛热胀起来,矢口否认:“没有。”
他抱着闻禅的手臂却悄悄收紧了力度,闻禅在他肩窝里哼笑一声,有气无力地道:“我刚醒来的时候,还以为外面下雨了,也不知道是谁洒了我一手的水。”
裴如凇:“……”
“殿下还有精神调戏人,看来是真没事了。”他故意绷着脸,“瞒着我偷偷去杀相归海,结果把自己也带进去了,我差点被你吓死。殿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
闻禅抬眼:“你怎么?”
裴如凇赌气一般在她耳边发狠:“我就不活了!”
闻禅:“噗嗤。”
很难想象当年那个清孤决绝的裴如凇会说出这种话,可见闻禅这些年没有白忙活,愣是把一棵凌霜傲雪的松柏养成了迎风流泪的小白花。
“低头。”
裴如凇有个好处是很听话,闻禅让他做什么,他会先照做再问为什么,结果猝不及防被闻禅在唇边啄了一口。他当即就绷不住那张严肃的面孔,又得克制自己不要冲动,强忍着笑意问:“干什么?”
“不干什么。”闻禅勾了他一缕长发绕在指尖,笑得像只心满意足的狐狸,“我的人,我想亲就亲,想什么时候亲就什么时候……唔。”
顾及她的身体,裴如凇不敢闹得太过,浅尝辄止地亲了片刻便主动错开,却还是密不透风地抱着她不肯松手,低低地道:“我总觉得,殿下醒来之后,好像和从前有点不一样。”
在浓沉的夜色里,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清冷月光,闻禅抬眸对上了他的目光。
这就是她不叫别人进来的原因——裴如凇早就从蛛丝马迹中触及到了真相,他一定会找个机会发问,只是闻禅出于某些私心,并不想告诉他曾经有过那么惨烈而遗憾的过往,更不想让裴如凇觉得这一生所得到爱是用来偿还恩情的债。
该还的上辈子闻禅已经还完了,这辈子她的驸马只需要随心所欲恣意生长,再也不会有天塌下来只能他去顶的结局了。
“因为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闻禅没有直接回应他的试探,“梦见了以前的事情。”
“梦里有我吗?”
“很多。”
“是什么?”
“醒来就忘了。”
“……”
裴如凇沉默片刻,小声说:“骗人。”
“没骗你,等我八十岁的时候,说不定会突然想起来。”闻禅笑了起来,“你如果真那么好奇的话,到八十岁再来问我吧。”
裴如凇倏地一怔。
那道犹如铁箍般长久束缚着她的咒语终于出现细微裂痕,从未许诺过“白头偕老”的公主殿下,竟然第一次主动打破了“活不过三十岁”的谶言。
他再一次用力抱紧怀中这个人,像是抱紧了一生的期待,彼此纠缠的命运穿越漫长的时空,终于在此刻落地生根,变成了牢不可破的誓约。
“这是你答应我的,不管还有没有来世,你要给我这一生一世,白头到老。”
“好。”
闻禅感觉到一颗眼泪落在了她的锁骨上,“啪”地溅起了小小的水花。
第74章
巫蛊
留给他们温存私语的时光只有片刻, 次日公主醒来的消息传开,到府上问安的人立刻踏破了门槛,裴如凇甚至都没机会挤到第一排。皇帝派来的九个太医轮番围着闻禅诊治, 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公主玉体安康, 除了躺久了肢体无力、四天粒米未进脾胃虚弱外, 没有任何毛病。
太医们欢天喜地地回宫复命, 公主府连日来的沉寂气氛也一扫而空。闻禅休养了两日,过够了每天床前排满孝子贤孙小白花的日子,觉得自己恢复得差不多了, 便准备进宫去亲爹面前表一表孝心。
她坐着软舆慢悠悠地到了春熙殿,梁绛得知公主入宫的消息, 一早便在殿外迎候,见她过来立马上前嘘寒问暖:“先前听闻殿下身体欠安, 满宫上下都跟着念佛,如今殿下病愈,陛下这几日面上才终于见了笑影, 连奴婢也跟着悄悄松了口气哪!”
闻禅拢着斗篷下轿, 朝他微笑颔首:“多谢梁内监记挂, 我已经大好了, 父皇这是?”
她病了一场,气色反而更好,随便站在哪里就有种难以言喻的威严感, 仿佛打破了一层长久以来的无形禁锢, 整个人的意气神采都比从前更加鲜活明亮。
梁绛心中微微一动, 借着袍袖遮掩, 朝东宫的方向指了指,恭谨地低声道:“陛下有些要紧的事务, 还请殿下先稍等片刻。”
闻禅会意地点头:“无妨,正事要紧。”
她心里暗自纳罕,苏家的事余波未平,太子再傻也不会这时候跳出来当靶子,上回桂万春也说太子那边没动静,难道她昏迷的这几天,东宫又出别的幺蛾子了?
春熙殿内。
皇帝听着下头的内侍回报上来的消息,气得眼前一阵一阵发黑,挥袖扫落满案奏折,一方砚台应声而碎:“混账东西!糊涂种子!简直是反了天了!”
那内侍吓得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去,听见皇帝一声暴喝:“梁绛!”
殿门开了条缝,梁绛灵活地溜进来,只当没看见满地飞墨乱纸,快步走到皇帝身边,眼观鼻鼻观心应道:“奴婢在。”
“传朕口谕,让李剑秋去东宫,卫云清去城阳长公主府,仔细搜查有无厌胜之物,查清了立刻来回报。没有朕的旨意,东宫和长公主府所有人等一概不得外出、闭门等候发落!”
梁绛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是出了大事,马上道:“奴婢遵旨。”又觑着皇帝的脸色,轻声细语地回禀道:“陛下,持明公主求见,已在外等候多时了。”
皇帝这几日忧心不已,好不容易松口气,又被太子气了个倒仰,这会儿听说女儿来了,勉强压下火气,沉声道:“请公主进来。”
“你下去吧,东宫有什么事,随时报给朕知道。”
那内侍磕了个头,轻手轻脚地随梁绛一起退下了。
闻禅进殿时,一群宫女内侍正在收拾地上的奏本墨迹,皇帝快步过来扶住她,不叫她行礼:“可都痊愈了?还有哪儿不舒服?”
“九个太医仔细诊断过,真的没事了。”闻禅笑道,“惊动父皇为我悬心,都怪女儿不孝。”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皇帝长长地叹了口气,端详着她的脸色,“你这病起得古怪,太医们也瞧不出端倪,幸亏苍天保佑,让你醒过来了。”
闻禅昏迷的这些天,他动不动就想起当年通明禅师的谶语,只怕是她命中的劫运到来,上天要收走他这个聪明伶俐的女儿,可从今日听到的消息看来,倒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他脸色复又阴沉下去,闻禅陪他到窗边长榻上坐下,正好看见一块砚台碎片,随口道:“我记得父皇不太喜欢紫石砚来着?我先前得了方龙鳞月砚,虽比不上这个雕工精湛,胜在材质天然,改日给父皇送来。”
她也不问出了什么事,但皇帝仔细一琢磨她这话,倒是咂摸出点别的意思来:“龙鳞砚朕也有,不缺你那一块,只不过紫石砚号称天下第一名砚,千金难求,府库里也多是紫砚,将就着用罢了。”
闻禅轻快地道:“父皇富有四海,自然不缺好砚台,只是儿臣的一点心意。况且砚台这种东西,拿来赏玩收藏是另一回事,只用来研墨的话,自然是怎么趁手怎么来,何必还要分个第一第二?”
皇帝默然片刻,似是被她的回答触动了心肠,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你觉得太子怎么样?”
闻禅:“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