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禅心累地叹了口气:“陆朔这谁也不信的狗脾气,惹事专挑马蜂窝捅,想捞他一把还得上赶着求他,都是惯的。”
闻禅重生后常常自我反省,感觉前世用力过猛,事事都想抓在手中、按照自己期望的方向发展,有时结果反而不尽如人意。所以这次即便预见了陆朔即将有所动作,但陆朔不想借她的力,她也就没有多加干涉,只是给他留了个后手。现在看来,放任的后果有好有坏——好在陆朔可能真的干成了一票大的,坏在闻禅和裴如凇这两个重生的完全失去了优势,只能跟其他人一样一头雾水地等消息。
“父皇怎么说?”闻禅问。
“陛下命兵部论功行赏,令萧定方全力搜寻陆朔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裴如凇道,“虽是大捷,但陛下的心情不太好,看样子十分担心陆朔安危。”
“嗯。”闻禅点点头,也许是因为困倦,她的口吻比起平时要软和不少,“陆朔自小养在宫中,是他看着长大的,父皇一直很怜惜他。先前不让他去北境,虽然有忌惮陆家的缘故在,但也是真心担忧,就怕损伤了他。”
裴如凇侧坐在床边揽着她,低声补充道:“还想让他当驸马,长留京城,做一辈子富贵闲官。”
闻禅蓦然失笑,终于把最后一点困意笑没了,伸指戳了戳他的脸:“待会儿让厨房给你下一锅饺子吧,不然白瞎了这么酸的醋了。”
以往闻禅笑他醋劲大,裴如凇还会哼唧两句,假装自己醋得有理有据,但这回却破天荒地什么也没说,只是俯身将闻禅连人带被子囫囵抱住,无言地认下了这个名号。
前世闻禅死后,陆朔第一个撂挑子,扔下武原大军孤身赶回兆京,和燕王大吵了一架,质问他为什么没有提前察觉、没能救下公主。裴如凇看见过他在慈云寺废墟里伫立的身影,直到那时他才隐约明悟了陆朔多年未娶的真正原因——他心里藏着一个终其一生都无法触及的人。
陆朔背负着父辈的血海深仇,肩担着重振陆氏门庭的使命,他这一生要实现的承诺太多,必须得屹立在北境前线的战场上,纵然身后是红尘万丈,是温柔富贵、一生安逸,可他一步都不能退,失去了兵权,他就是金笼中剪了飞羽的鸟,此生别想再振翅高飞。
对他而言,闻禅就是那道金笼,再贪恋红尘,他也不会靠近半步。
很难形容当时裴如凇是什么心情,既讶异于陆朔的隐瞒与执念,又有点庆幸自己没有身份立场的顾忌,然后在满山焦土之中猛地醒悟过来,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闻禅抬眸看了他一眼,大概能猜到他的心思,不过她人在此处,也不需要多说什么安慰的话,只伸手在他背后捋了几下,拍拍他的后肩:“去换身衣服,吃了饭好好睡一觉,眼下都青了。”
“殿下呢?”
“我进宫继续盯着。”闻禅翻身下床,感慨道,“这日子过的真是有头有尾。”
裴如凇莫名被她这句话挠到了痒处,忍俊不禁。原本因为熬夜,他显得有点神容憔悴,可此时坐在熹微的晨光里粲然一笑,却是说不出的安宁恬静,好像整个人都明亮了起来。
闻禅都已经走出去三步了,忽然又走回来,居高临下地按着他的肩膀,躬身亲了他一下。
裴如凇:?
数日后的傍晚,一架刻着贺兰氏家徽的马车停在公主府后巷。贺兰致从车上扶下一个带着斗笠的瘦高男人,早已等在后门的乌鸦和程玄从贺兰致手中接过那人,一左一右搀扶着他走进院中,一边走,一边听见面纱下传来虚弱的声音:“多谢,咳咳……殿下呢?”
程玄与贺兰致对视一眼,谨慎答道:“殿下亲口吩咐过,就算天要塌了,也等大夫给将军看完伤再说。”
陆朔:“……”
贺兰致咂舌,同情地道:“你看,偏不信邪,我说什么来着?”
陆朔和闻禅见面的机会少,但平日文书往来还算频繁,多少了解闻禅的脾气,一听这口吻就知道公主正憋着火准备找人撒气,他在外面肆意妄为没人管得了,但到了公主的地界上,就算是龙也得乖乖盘着。
“如何?”
闻禅与裴如凇等在客房外间,大夫朝二人躬身,答道:“公子身上多处刀剑伤,浅些的已愈合了,深些的还需将养数日,万幸都没伤到要害。唯有右腿的伤有些麻烦,好在处置得及时,骨头没有接歪,用的也都是上好的伤药,只要精心保养,日后行动上应当无碍。眼下看来,要紧的是病人有些虚弱,气血两亏,待在下拟个方子,按方抓药服上五日,再来复诊。”
闻禅点点头,肃容道:“有劳先生。程玄,请先生到前堂开方。”
二人走进客房时,陆朔已听到动静,挣扎着要从床上坐起行礼,裴如凇赶紧上前一步,虚按着他躺回枕上。两人目光交错,裴如凇以眼神示意他老实点:“将军有伤在身,切勿乱动,保重身体要紧。”
陆朔:“……”
虽然是第一次见这位驸马,但裴公子素有令名,陆朔早有耳闻,他原以为裴如凇是那种高傲矜持、恨不得离地三尺不沾凡尘的性格,没想到还挺……亲切的。
闻禅冷冷道:“免礼。”
陆朔小声叹了口气,郑重道:“多谢殿下相救。”
“岂敢,”闻禅在对面圈椅中落座,淡淡道,“微末之举,如何比得上陆将军单骑出塞,力战千军?耽误了将军以身殉国,真是不好意思。”
陆朔头疼道:“殿下,能好好说话吗?”
“怎么,不爱听?”闻禅单手支颐,眼皮都没抬一下,“不爱听忍着。反正你现在下落不明,萧定方掘地三尺也找不到平京来,我就算把你扔地窖里关三年都不会人发现。陆朔,我好好说话的时候你没往心里去,现在落到我手里,还以为自己能随便点菜呢?”
公主虽然不动手打人,但陆朔感觉自己好像被她用言辞抽了两个大耳刮子,十分无助,不由得求助地抬眼望向站在一旁的裴如凇。
裴如凇:“……”
他在一片大气不敢出的寂静中凑近闻禅,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音量小声劝阻:“殿下,收一收,有点太吓人了……咱们是做好事的那一方来着。”
第45章
内情
闻禅:“可说呢, 我又是出人又是出力,三番五次劝阻他不要作死,最后因为说话不够好听讨了陆将军的嫌, 这都什么世道。”
话里的寒意如刀锋雪刃, 无差别地扫过在场众人的后脖颈, 所有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集体朝陆朔投去“自求多福”的眼神。
闻禅慢条斯理地扫了一眼呆滞的陆朔:“还不满意?怎么,是需要我跪下求你别死吗?”
裴如凇默不作声地闭紧了嘴,退到公主身后, 全心全意假装自己是个来站桩的打手。
陆朔:“……”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中翻涌的闷痛, 低眉顺眼地道:“下官要不还是跪着吧。”
跟某些人的示弱比起来,他简直像一根实心棒槌, 闻禅压根就不买账:“用不着,万一回头招来列祖列宗托梦,说我折辱忠臣, 我可担待不起。”她凉凉地道:“说正事吧。”
陆朔和那些传统的将门虎子不同, 不像人家从小在军营里与长枪烈马为伴, 抬眼是广阔天地、万里疆域;他自小被接入宫中抚养, 和众皇子一道读书习武,拿勾心斗角下饭,最先学会的不是什么忠肝义胆, 而是“韬光养晦”和“隐忍不发”。
作为陆氏一族仅存的独苗, 他能平安长大是意料之内, 可要是长得太茁壮, 不小心挡了谁的光,或是招了谁的眼, 恐怕就得出点意料之外的事故。
他很难完全地信任别人,对自己的手下是如此,对招揽他的公主也是如此。虽然他同意加入深林,最初设想的也不过是借公主的力量在武原站稳脚跟,把自己的势力经营起来——哪能想到武原郡这一亩三分地是个深不见底的阴沟,别说立足,没翻船淹死就算他福大命大。
“先前殿下说过萧定方和啜罕王见羽多暗通款曲,还有可能贪污受贿。我到武原之后,确实受到了不小的阻挠,武原上下已然是铁板一块,极度排外,外人很难融入,几乎接触不到机要军情,每日只是听命操练而已。”
“这一年来,我暗中搜寻萧定方与啜罕往来的证据,发现他们在做一件要命的事。”
闻禅面不改色地等着他继续说,前世萧定方那些罪状她心里有数,私通外族,养寇自重,贪污军饷……虽然听起来都很要命,但皇帝念在他早年立功无数、萧德妃又育有皇子的份上,最终还是功过相抵,将他贬到偏远地方,没有真的要了他的性命。
结果就听陆朔说:“武原郡幽山山脉中有铁矿,萧定方他们私自开采冶炼,将铁器走私到啜罕,再由啜罕流入同罗,换得了大量金银……”
“咳咳咳!”
闻禅和裴如凇同时呛住,陆朔迷惑:“怎么了?”
两人震惊地换了个眼神,闻禅捏捏鼻梁,强自平静下来,示意他继续说:“没什么,你太能干了……”
前世他们没法像现在这样倒着查萧定方,一开始谁也不知道武原都督是黑是白,都是摸着石头过河,陆朔到武原两三年之后才渐渐摸清了他的狐狸尾巴。闻禅本以为那几条罪状已是全部,没想到武原郡这潭水远没有看上去那么浅近,底下竟然还藏着惊天的秘密。
陆朔没听出她真心实意的夸奖,还以为公主又在阴阳怪气,不由得有点气闷:“萧定方应该是察觉到我在偷偷查他,试着拉拢过我几次,被我蒙混过去了,他见我不肯入伙,后来一直想设法除掉我。”
“此次高龙川之战,萧定方派我为前锋,先与同罗军交战,他却迟迟不肯发兵援助,直到我率领的人马全部覆没,他才趁势出兵。”陆朔看向贺兰致,朝他微微颔首,“我虽有准备,但乱军之中情形十分危急,多亏殿下安排了孔雀接应,才侥幸保住性命,活着回到平京。”
萧定方想除掉陆朔这么个简在帝心的人物,必须要有合情合理的理由,如果是潦草的“死于非命”,一定会招致皇帝怀疑,万一再派人来核查就更麻烦了。所以借着同罗可汗在边境练兵的时机,他为陆朔精心设计了一场的壮烈大戏——对于武将而言,还有比“为国捐躯”更适合的死法吗?
闻禅脸色稍霁:“武原大捷,原是一桩喜事,只是得知你下落不明,陛下痛惜非常,等你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他面前,别说一个萧定方,十个他也肯砍了为你出气。”
“殿下。”
陆朔脸上没有一点喜色,静静地注视着她,嗓音沙哑地说:“武原没有大捷。”
闻禅心里突地一沉:“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陆朔道,“萧定方也许打得是弃车保帅的主意,牺牲掉我那一队兵马,换取大军掩阵冲杀的时机。但同罗军比他想象的要强悍,他的计划失败了,武原守军败退,根本就没有什么大胜。”
屋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沉默像巨石一样压在房间正中,良久,闻禅起身道:“我知道了。你好生休养,当务之急是恢复伤势,别的先不用考虑。”
“殿下!”
陆朔从床榻上支撑着坐起来,按着右胸伤处,艰难地恳求:“让我见陛下一面。”
闻禅站住了脚步:“宫中人多眼杂,你一旦露面,假死的消息就瞒不住了,萧定方很快就会知道,并且赶在钦差前面抹除一切痕迹。而且万一钦差被他贿赂,回过头来反咬一口,你一路上这些苦可就都白吃了。”
宫中那套阳奉阴违的行事作风,陆朔再了解不过,心中知道闻禅所说不无道理。但九十九步都走回来了,就差这南天门前的最后一拜,实在让人不甘心:“我明白殿下的顾虑,然而事已至此,不容退缩,只能拼尽全力一搏,还望殿下相助。”
闻禅眼神一转,落回陆朔身上,语气难掩轻微的讥诮:“一意孤行的时候殿下拉都拉不住,这会儿又想起‘殿下’来了?陆将军说话这么管用,要不然你来当我的上司得了。”
陆朔:为什么又挨骂了?
不过陆朔有一点值得称道,他一旦回到天子脚下,就会自动收敛起在桀骜之气,飞速松软,变得能屈能伸起来:“不敢,只是下官在朝中别无根基,除殿下外,再无人可以仰仗了。”
“你是‘深林’的人,虽然你心里可能不太认可,但我既然招揽了你,就会兑现我的承诺。”
闻禅神情沉静,眼风清清淡淡地扫过陆朔,并不扎人,却有种泰山压顶般的威慑:“但我说过的话,陆将军恐怕早已忘到脑后了吧?”
没再给陆朔辩解的机会,她带着一众人拂袖而去。
陆朔按着伤处慢慢躺回床上,琢磨着她最后那句话的意思,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去年在慈云寺中,闻禅曾一反常态地郑重片刻——
“你身上背负着很多东西,但在那些之下,最重要的是你自身。”
“你起码得先有来日,才能说‘来日方长’。”
这是一句很好听的话,但陆朔并不敢把它当真。他要是太爱惜自己,在被敌人打败之前,就会先掉进自怜自伤的无底洞。闻禅责怪他一意孤行,他也知道以身犯险并非上策,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在那种情况之下,他没有更好的办法。
然而若非“深林”及时补漏,他这条小命估计就要彻底断送在乱军之中了,之后逃出武原、回到平京,乃至未来面圣陈情,也全部都要仰仗“深林”的力量。
他不信任的,不承认的,不抱希望的,却是支撑着他走到最后的。
“上贼船了啊……”
他一手搭住眼睛,在终于认命之后,多日的提心吊胆和奔波疲惫轰然决堤,彻底清空了他思绪纷乱的脑海,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便迅速陷入了无梦的酣眠。
第46章
明暗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 却又出奇安稳,仿佛要把这一年多的枕戈待旦都补回来。
他是被手上的触碰感唤醒的,旁边有人在低声说话, 四周缭绕着一股光是闻见就觉得很贵重的香气, 有点说不出的熟悉之感, 却又想不起来源何处。陆朔迷迷瞪瞪睁开眼, 看见了一张正俯瞰着自己的忧虑面孔。
他涣散的视线逐渐聚焦,脑海里迟钝地搜寻着对方的姓名,紧接着犹如被人一鞭子抽中后脊梁骨, 猛地从床榻上弹起来:“陛下!”
惊慌的动作扯动了伤口,全身上下的骨骼肌肉一齐抗议, 剧烈的疼痛立刻将他打回原型,皇帝眼见着陆朔额角倏地冒出一层细密冷汗, 赶紧将他按回榻上:“慢点慢点,别慌……你躺着就行,不必多礼。”
陆朔的视线越过皇帝肩头, 落在他身后的闻禅和一脸四大皆空的裴如凇身上, 简直恨不得晕过去再重新醒一回:公主之前恐吓他不能进宫, 把面圣渲染得难于登天, 结果一觉起来,皇帝都坐到他床边来了!
他甚至还没有提前对过口供!
闻禅坦然地收下了陆将军“惊恐无助”的眼神,甚至仗着皇帝看不见, 还冲他玩味地笑了笑。陆朔从她的笑容里看出了微妙的报复意味, 不由得后脑勺一麻, 紧接着听闻禅对皇帝道:“陆将军在平京没有亲朋好友, 又怕贸然进宫打草惊蛇,走投无路之下, 求到了儿臣门前,希望请动圣驾出宫。现在父皇来了,陆将军有什么隐衷,可以向陛下细禀。”
她三言两语把最要紧的一环圆了过去,还顺便给他塑造了一下孤臣形象,不愧是八面玲珑的“深林”头子。陆朔心中稍定,微微撑起身体,哑声朝皇帝谢罪:“微臣御前失仪,恳请陛下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