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我人在这里,你还惦记扶摇宫干什么?”闻禅叹道,“一听说我跟许昭仪碰面,魂也飞了,气也散了,吃醋吃得脑子都不要了,就那么怕她吗?”
“不过就是殿下亲口承认她比我貌美而已,有什么可怕的。”裴如凇酸溜溜地道,“美人雪中落难,殿下出手搭救,古往今来那些英雄救美的佳话一贯如此编排,巧合,都是俗套的巧合,我一点也不在乎。”
闻禅:“……怎么感觉你还挺向往这种俗套的。”
裴如凇发出一声冷哼,假装不屑一顾。
“向往也没用,不可能有。”闻禅无情地打碎了他的幻想,凉凉嗤道,“谁敢让你大雪天跪在那儿,当我是死的吗?”
裴如凇立刻凑过去亲了她三下,责备地看着她:“都说了不吉利,口无遮拦。”
闻禅没料到还有这出,难得地怔了一瞬,旋即笑出了声,突然觉得他很可爱。
人常常会将一时的同情或怜悯误认成“喜欢”,如果面对的人兼具柔弱与美貌,就会变成十分的“可怜”。然而这十分里,差不多有五分都是强者对弱者居高临下的施舍,三分归于自我满足,剩下的挑挑拣拣,真正称得上“情意”的,或许还不足一分。
裴如凇作为被公主选中的驸马,天然地在关系中处于弱势一方,但闻禅会纵容着裴如凇眼泪汪汪地装可怜,却从来不觉得他真的可怜——小白花含露带雨的样子固然赏心悦目,可当他坚定地与她并肩而立,或者偶尔执拗得可爱时,反倒会令她猝不及防地心动。
“说起‘前门立雪’的典故,我倒还记得一个。”闻禅揶揄地笑望他一眼,“就在去年这个时候,不知道谁家公子假扮琴师,混进长公主府……唔!”
“恼羞成怒了啊,裴公子。”
“并没有。”
“那什么时候再弹一次琵琶?”
“殿下想听吗?”
“倒也不是想听曲,主要是很想再见一见那位琴师。”
“……见不到了!弹琴弹琵琶的都没有,只有区区在下,请殿下将就着看吧!”
今夜一切平安,公主府没有被大水冲垮,也没有打翻醋坛香飘千里,窗外大雪缠绵地落下,天地茫茫,所有声响都湮灭于雪白的寂静之中。
新年就在凛冽呼啸的寒风中悄然来临。
除夕夜,皇帝于紫阳殿设宴,陪侍在一旁的赫然是风仪万千的许缨络许昭仪。太子监国,苏贤妃却不能留在兆京,大过年的还要看着许缨络耀武扬威,脸色比盘里的菜还绿上三分;萧德妃更不必说,看向许缨络的眼神恨不得将她活撕了;唯有郁淑妃稳坐如山,把酒看笑话,很有闲心地笑道:“今夜是团圆之夜,咱们人虽不齐,好在有许妹妹侍奉御前,陛下康健安乐,便是六宫之幸,合当举杯共贺才是。”
她自己溜须拍马,还要拉上别人作筏子,德妃剜了她一眼,冷笑道:“陛下有许昭仪作伴,自然不寂寞,可惜越王殿下今年不在京中,姐姐怕是强颜欢笑,心里着实想得紧吧。”
萧德妃的儿子如今还未成年,养在宫中,日日承欢膝下,郁淑妃的儿子越王却领了差事到固州安抚流民。她故意以此刺痛淑妃,淑妃却淡然笑道:“太子留京,二郎三郎为了差事淹留在外,都是陛下的好孩子,做母亲的,只有为他们高兴的份。妹妹如今不懂,待日后四郎五郎出阁,自然就理解我和贤妃姐姐的心情了。”
德妃:“……”
贤妃如今是六宫之长,又是太子之母,听了这话亦矜持点头:“说得很是。”
皇帝听他们提到儿子,想到太子留守京城,独力支应,父皇母妃都不在身边,又见贤妃神情郁郁寡欢,强撑笑意,顿时心生怜惜,命开内库取了些衣料吃食及书籍玩器,派内侍飞马回京赏赐太子和东宫诸臣。
初三日,派去京城的内侍回宫复命,皇帝随口问了一句:“太子过年都做什么呢?”
那内侍略一停顿,斟酌词句,谨慎地答道:“回陛下,奴婢到时,太子往城阳长公主府去了,听东宫内侍说,除夕也是一起过的……太子待关国公与长公主极亲厚。”
皇帝正写着字,闻言笔下微微一顿:“梁绛。”
一旁侍奉的梁绛忙走上前去,劈手一耳光将那内侍扇倒在地,怒斥道:“猪油蒙了心的糊涂东西!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竟敢私自议论贵人,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那内侍被梁绛骂了才意识到自己触了皇帝逆鳞,又惊又怕,一边流泪一边“砰砰”磕头告饶:“陛下恕罪,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知错,再不敢了,求陛下开恩!”
梁绛回头看向皇帝,见皇帝眼皮都没抬一下,遂抬脚在那内侍肩头一踹,低叱道:“还不滚出去跪着好生悔过!往后胆敢再犯,直接拉出去打死!”
内侍胡乱磕了几个头,战战兢兢地退出去领罚,梁绛回到皇帝身边,小心地请罪:“陛下息怒,这都是内侍省管教不严的缘故,奴婢回去便上下整饬,让他们一个个都绷紧了皮,再不敢出这样的纰漏。”
先帝晚年时与朝臣矛盾重重,信用宦官,结果养出了只手遮天、干预废立的权宦。皇帝在潜邸时没少吃过宫里的苦头,所以登基后格外忌讳宦官干政,即便是梁绛这样深得宠信的内监,在他面前也不敢多提一句前朝事,更别说是议论太子了。
皇帝搁下笔,负手站在案前,俯视着自己的字迹,语气依旧淡淡的:“不光是内侍省,只怕兆京那头也有些人心浮动,仗着朕与太子不在一处,便加意地挑唆生事。”
梁绛将头深深低下去,不敢接话。
皇帝冷哼一声,吩咐道:“派人给关国公传信,召他来平京,就说正月外邦使团谒见,让他做陪客。”
梁绛柔声应是,面上恭谨如常,心中却暗道诛心之言杀人无形,皇帝嘴上说着都是挑拨离间,可果然还是听进去了,看来他对长公主和太子也没有那么放心。
关国公和城阳长公主的女儿是太子妃,城阳长公主又是太子的亲姑母,亲上加亲,走得近点并不奇怪。以往皇帝或许不会在意太子和岳家往来,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太子不在皇帝眼前,做什么就是什么,根本没有辩解的余地,本该更加谨慎才是,他反倒叫人抓住了把柄。
城阳长公主的心思也很好猜,无非是享受到从龙之功的好处,还想继续笼络下一任君王,继续过她那奢华富贵的日子。可是皇帝正值盛年,就算现生个继承人都来得及,她押宝押得那么明显,是在提防着什么呢?
事情发生第二日,那内侍便报了急病身亡,潦草地送出去掩埋了。当日殿中发生的事情,虽然整个过程只有几句话,且知情者仅有寥寥数人,余波却足以令许多人肝胆剧震。苏贤妃得知后恨得咬牙,又无从发作,只得暗地里命亲信给苏利贞传信,让他赶紧警醒太子。
而远在兆京的太子尚且浑然未觉,皇帝不在,他甚至觉得久违地松了口气。
正值新年休沐,他与东宫几个年轻官员一起作了半日的诗,饮酒赏乐,忽然间听见内侍匆匆进门通报,说苏燮有十万火急的要事求见太子。
太子看了一眼苏衍君,奇道:“快请。苏卿一向少往孤这里来,今日是什么风吹动了他?”
苏衍君也有点讶异,随众人一起站起来迎候。苏燮快步入内,看见殿内酒宴,脸色便不大好看,待将平京那边传来的消息转述完毕,他忽然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郑重地劝谏道:“朝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殿下的一举一动,源相、越王,还有那新近得宠的许氏,日夜都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妄图颠覆东宫。殿下身处风口浪尖,需得持身守正、更加勤勉谨慎才是,否则稍有不慎,便会被人抓到错处、酿成大祸。今日之事,还望殿下引以为鉴。”
太子脸色已是一片灰白,摇摇欲坠,苏衍君赶紧抢上前去扶他坐下,安慰道:“殿下莫急,陛下纵有疑心,也只是调走了关国公,殿下既然问心无愧,又何必惶惶不安?”
太子的手一直在微微发抖,沉默良久,方慢慢叹了口气,声音单薄得像沾了水的宣纸:“苏卿说得有理,孤这几日太过松懈了……子野,替孤招待苏卿,孤略有些醉,先回去了。”
就像呼吸困难的人好不容易顺畅地吸两口气,突然又被扼住了咽喉,熟悉的窒息感变本加厉,几乎没顶。太子松开了苏衍君的手,没用下人搀扶,独自走回了后殿,心里觉得很悲哀,可是又流不出眼泪来。
苏衍君一直注视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低垂眉眼,又去搀扶苏燮,被他一把甩开,阴沉着脸冷冷地道:“跟我回府。”
苏府书房。
家仆小心地将门掩好,很有眼色地站远几步。苏燮在外人面前尚且维持着翩翩风度,好不容易忍到左右无人,蓦地沉下脸色,回手便给了苏衍君重重一耳光!
他是个文臣,平日也没怎么练过骑射,但毕竟是个成年男人,手劲再小也把苏衍君扇得踉跄一步,撇过脸去,鲜血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开来。
“父亲……”
“跪下!”
苏衍君捂着刺痛的脸,慢慢跪倒在地。
“放你在太子身边,是让你规劝太子、维护东宫,你倒好,整天陪着太子宴饮玩乐,一味奉承讨好,把家里的嘱咐当耳旁风!我问你,城阳长公主勾着太子三天两头往她那里跑,你为什么不拦着?”
苏衍君低声道:“父亲息怒,太子与长公主一向亲近,况且又是新年,太子妃思念家人,因此多走动了两次,并无出格之举……”
“可现在陛下觉得出格了!”苏燮怒喝道,“你知不知道苏家的希望都寄托在太子身上,太子有个风吹草动,我们都要跟着吃挂落?贤妃和苏相在平京每日如履薄冰,生怕多说一句给太子招祸,你还在这里陪着太子饮酒嬉戏!改日御史一本弹章参上去,让朝廷内外知道苏家养了你这么个阿谀媚上的奸佞,我们脸上就有光了!”
苏衍君半边脸高高肿了起来,他原本皮肤白皙,通红的掌印显得尤为鲜明,勉强扯了一下嘴角,垂首道:“父亲教训的是,儿子知错了。”
他没有争辩,流利认错,这副逆来顺受的态度让苏燮高涨的怒气稍微平息了少许。
“陛下身边尽是巧言令色之辈,先是源叔夜,又来了个许昭仪,持明公主也不是好相与的,太子绝不能行差踏错一步。”苏燮冷漠地瞥了他一眼,“你做不好,有的是人等着上位,我可不敢养出个苏家的罪人来。回去好生反省,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苏衍君也许是最能理解太子心情的人,每当苏燮用那种眼神注视着他时,疑惑就会油然而生:这个自称“父亲”的人,是真的在乎我吗?
只看重“做到”,只想要结果的人,却可以凭着“君父”之名挑剔别人的过程,玩弄人心,任行惩戒,一边说着委以重任,一边又像仇人般防备着他。
如果有一天,他们不再奢求谁的肯定、把“孝道”这层窗户纸彻底撕破,这些人脸上又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是。”苏衍君低眉顺目地说,“儿子告退。”
第42章
孔雀
“阿衍, 还痛吗?”
其实是疼的,被人用力扇了一巴掌怎么可能会不疼,即使敷上了消肿的药膏也依然隐隐作痛, 甚至扯着太阳穴一起疼。但面对着女人殷切的目光和涟涟泪水时, 他只能扯出勉强的微笑, 假装不在意地说:“阿娘, 不痛,只是看着吓人罢了。”
宁夫人想碰他的脸,又犹豫地缩回了手, 流泪哽咽道:“阿衍,你不要怪你父亲, 他是一心希望你上进,所以才对你这么严厉。你听他的话, 啊。”
这些平时听着只是膈应的话,在此刻仿佛又是一个劈头盖脸的耳光,苏衍君觉得头更痛了, 疲惫不堪地转移话题:“母亲放心, 我知道。妹妹呢?”
“我让她回房歇息了。”宁夫人脸上闪过一丝微妙的不自然, 解释道, “今日排了一整日的宴,她累坏了,等明日得空了再来看你。”
“哦。”苏衍君恍若未觉, 贴心地劝她, “母亲想必也累了, 儿子没事, 您早些回去吧。”
宁夫人借着灯光,看见他低垂的眉目和半边肿起的脸颊, 分明是个俊秀温柔的孩子,却硬是咬牙咽下了那么多本不应该由他承受的痛苦,这样想着,不由得又平添了一重心酸,眼睛一眨,泪珠滚落:“阿衍,你受委屈了……”
苏衍君全身都随着这句话顿住了,他没有立即回答,静静地等待着她的下文,可惜等了很久,也没听到那句“不是你的错”。
苏衍君已经习惯了,从小到大稍有纰漏便会被严苛的父亲责罚,而母亲只会在无人时一边哭一边说,你要听话,你父亲希望你上进,你不要给苏家蒙羞。
“阿娘。”
他忽然开口道:“如果有一天苏家不在了,我带阿娘和妹妹一起走,好吗?”
宁夫人一怔:“苏家怎么会不在?”
“谁说的准呢。”苏衍君随意地歪倒在软垫上,微微出神,“朝代更迭亦是寻常事,何况区区一家一姓,如果不在兆京的话,阿娘想去哪里?”
“慎言!”宁夫人急声斥道,“咱们是什么样的家族,这话岂是好随便说的!忘了你父亲是怎么教训你的吗!”
“娘,这里只有你我,没有别人。”
“我们都是长在苏家这棵树上的枝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宁夫人转过脸不看他,冷淡地道,“我是你父亲的妻子、苏家的儿媳,你妹妹以后也会嫁人,有自己的家人儿女,我们谁都不会跟你走。”
苏衍君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才从床帏深处传出一声哽咽似的笑声。
“这样啊。”
宁夫人忍耐再三,终于还是没忍住,低声道:“你妹妹她……”
“我知道。”
苏衍君打断她:“我知道的,母亲。你们今天去赴的是永宁侯府的宴,为六皇子相看王妃。裴如凇当了驸马,世族联姻已不可行,父亲便想继续与皇室结亲,对么?”
宁夫人艰难地点了点头,不知道是说给苏衍君,还是为了说服自己:“六皇子登基无望,将来出为闲王,囡囡嫁过去便是一生衣食无忧,又有……又有你这个兄长做倚靠,这样已经很好了。”
这个“登基无望”并非是指从次序上轮不到他做皇帝,而是六皇子闻珙天生跛足,所以从一开始就被排除在了皇位候选人之外。
苏衍君没接她的话,突然问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母亲,你讨厌持明公主吗?”
宁夫人不明所以地望向他。
“因为她抢走了裴如凇,妹妹不得不另寻婚事。”苏衍君道,“也是因为她,太子在朝中的处境很艰难……她好像是上天派来克我们家的。”
“这……”宁夫人迟疑地道,“你妹妹的事,确实是她不好……可她是公主,我就算讨厌她,又能对她有什么影响?”
对于宁夫人而言,持明公主和她平日接触到的女眷并不是同一种类型。她可以讨厌某个官员的妻子,可以结好某位公侯的夫人,但不喜欢持明公主就像不喜欢天上的乌云一样,乌云毫不在乎,被雨淋湿也只能自认倒霉。
“是啊,”苏衍君仰头望着帐顶,感慨道,“足够强大就可以为所欲为。我虽然与她立场不同,却也很佩服她。”
他撑着床榻坐起来,发觉宁夫人微蹙眉头,有些迷茫地望着他。
她不理解,不明白,也不想细究,不敢追问。毕竟她是一个连“不是你的错”都不会说出来的人。
苏衍君起身扶着宁夫人,一路送到门外,谦恭孝顺地说:“天晚了,母亲早些回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