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善于因地制宜的人,这样的人才,若放他隐居山中未免可惜,但要用他,得找个值得托付的好上司,所以我才说何公要先看他合不合你的眼缘。”
道理是没错,就是话听着怪怪的,明明是举荐贤才,为什么经公主一说就像是在嫁女儿一样?
“多谢殿下提点,”何攸郑重地道,“下官回去便派人寻访这位明心先生,必定竭诚相待,请他出山一展抱负。”
闻禅和裴如凇对视了一眼,十分委婉地找补道:“其实管休这个人并非自恃清高,他一向也有报效国家之志,只是性情比较,嗯,纤细脆弱……怎么说呢,不擅长逢迎上司,而且还很善于逃避……”
何攸小心地问:“……他是刚修炼成人形吗?”
裴如凇蓦地扭过头去,忍笑忍得肩头都在发抖,只有闻禅还勉强维持着正色,叮嘱道:“总之就是给他一摊事,他能做得不错,但不要经常去试探他,也不用费心拉拢他,给点粮食青菜和水就能活。”
何攸礼貌地把疑问憋在了肚子里,默默心想:是兔子精吗?
他带着一颗落回肚子里的心和一头雾水离开了公主府。闻禅和裴如凇回到内殿,忽然问道:“前世管休最后怎么样了?”
当年兆京粮荒最严重的时候,管休出任东原转运使,重新规划兆京至东原的水陆交通,打通了两地往来要道,使江南和东部各州的钱粮得以快速运抵兆京,从此不再有饥馑之患。后来为应对固州战事,朝廷又任命他为北镇转运使,负责调度军粮,管休主持开拓了兆京至固州一线的驿道,战时行军运粮、以及安定后通商往来皆赖其利。
管休在“深林”中领了“白鹤”的代号,但其实闻禅除了帮他挡一挡朝堂上的明枪暗箭外,没有要紧事一般不召见他。管休反而和驻守固州的燕王、裴如凇等人往来更多,闻禅一直没想起来问他,也是对他比较放心,觉得新帝上位后,他应该会得到重用才是。
裴如凇一说起这事就叹气:“他那个性子,除了殿下,谁还能一直包容他?燕王践祚之初确实信任管休,但他的位置实在太过紧要,在朝中又没有靠山同盟,积毁销骨,君王动摇,他自己也难受,最终还是心灰意冷,辞官归隐天晋山了。”
他还记得那年管休离京前,曾到慈云寺来找他告别。因为出家人不喝酒,两人各自拿了一杯枸杞茶,坐在庭院繁茂翠绿的梧桐树下。裴如凇问他为什么突然要辞官,是不是因为朝中有人构陷,管休却摇了摇头,仰头看向浓密的树荫,两行眼泪忽地顺着眼角淌了下来。
裴如凇知道他心灵脆弱,但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流泪,不由得愣住了。
“十年前的冬至,我第一次入宫参加赐宴,其实原本很不想去,因为我要戒酒茹素,但陛下有诏,不去不合适。而且大家都觉得既然出来做官就不算出家人,也没人会在乎我吃什么喝什么。”
“那天我坐在明光殿角落里,一直后悔为什么没有称病推辞,忽然有个端茶的宫女轻声告诉我,殿下提前给膳房传了话,将我的酒换成了枸杞茶,准备的菜肴也是素斋,让我放心吃饭,不必有顾虑。”
“其实一顿不吃不会饿死,再说宫宴也没有人真的是为了去吃饭,但唯独殿下记住了,这么多年,她每一次都能记住……”
“前几日陛下召我进宫议事,说到最后,忽然提出要为我赐婚,我推辞了之后,他又留我在宫中用午膳。”管休闭上了眼,声音变得很低很轻,近乎梦呓——
“你知道吗,雪臣,陛下赐了我一碗羊肉汤。”
在新帝践祚之初,也曾赐他锦衣道冠、为他在落花山筑庐,然而不过短短数年,那点小心翼翼就被流言磨平,变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不耐烦。
山风吹梧桐,树叶沙沙作响,分明没有任何痕迹,但裴如凇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管休,他连自己的日子都没过明白,也没资格规劝别人想开点,只好举杯跟管休碰了一下:“辞就辞了,殿下不会怪你的。”
管休抹了把脸,擦去颊边眼泪,望天叹了口长气,突然怔怔地说:“如果我的主君不是殿下,那这个官当的也没什么意思。”
裴如凇:“她如果听到你这句话,估计会骂人吧——‘自己干得不好还怪上司不行,就因为手下是你,所以上司才不行’。”
管休破涕为笑,笑了半天又静下来,仰头喝干了杯中茶,起身一振衣袍,气沉丹田,面朝远山纵声长啸:“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山中没有回响,深林已经不再是那个深林,他与裴如凇作别,飘然下山离去。
闻禅:“……”
“我确实没想到会是这个走向。”她艰难地消化完这段故事,一针见血地评价道,“都是你带的好头。”
裴如凇:?
闻禅抬手,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脸:“这就是没人可怪,只能拣软柿子捏,我总不能承认是我的错吧。”
裴如凇:“……”
“闻琢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当皇帝就容易疑心病重,有事没事总想戳弄臣子两下,管休偏偏又是特别讨厌被人试探操控的性情。”闻禅道,“他要的君臣之情太纯粹了,我也就是走得早,又不在那个位置上,否则说不定比闻琢还过分,到时候他哭都没地方哭去。”
裴如凇皱眉不语,显然对她这番话意见很大,忽地俯身在她唇上飞快地亲了一下。
闻禅一边为自己瞬间理解了他的思路而感到无奈,一边又拿他没办法:“太霸道了吧裴公子,提都不让提?我已经很含蓄了,而且现在这不是活的好好的吗?”
裴如凇凉凉地道:“别提,不吉利。”
闻禅:“再说民间一般说了不吉利的话不都是‘呸呸呸’吗,你趁机占人便宜算怎么回事?”
裴如凇凝眸沉思,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于是凑过来又补了两下。
闻禅:“……”
第31章
县令
这晚闻禅一直很安静, 但裴如凇知道她没有睡着,也许是前尘往事在心头刺痛,一闭眼就会看到故人远去的影子。
前世的事, 确切地说是她死后的种种, 裴如凇提起时都很笼统, 闻禅一开始被他平淡的态度误导, 只大概记住了有些人及时转向、过得很好;而有些人心念旧主,不愿为新帝效力,过得没那么好。
然而当她把每一个人的“没那么好”拆开来细看时, 才明白这几个字底下究竟藏着多少血泪。
好死不如赖活着,比起英年早逝的闻禅, 那些被抛弃的、意难平的、不得志的……谁也没资格说自己活得生不如死。她甚至以一死为某些人的未来铺路,这种情况下还说自己过得不好, 像是对她的心意的一种轻贱辜负。
所以他们只好忍着委屈,在尘世里跌跌撞撞地继续向前走,直到看开释怀, 或者山穷水尽。
刚重生的时候闻禅还疑惑过, 她自问无愧于心、无愧于人, 利用了包括自己命运在内的一切, 尽力找到了一条自认最好的路,死得没有任何遗憾,心中也没有放不下的执念, 凭什么还要重来一回?
现在她终于恍然, 如果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如果不是裴如凇回到她面前,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前世种下的因究竟结出了怎样的果。
她把自己烧成了灰,那些曾短暂地被她照亮的人, 怎么可能没有遗憾、没有执念?
这一世又该怎么走下去?不顾头顶高悬的利剑,用尽一切办法活下来吗?
可是——
裴如凇尽管闭着眼睛,还是感觉得到闻禅侧头注视他片刻,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过了好几天,闻禅左等右等,迟迟没等到西河县的折子,倒等来了愁眉苦脸的京兆尹何大人。
没见到长在她十步之内的裴如凇,何攸还问了一句:“驸马今日忙着?”
闻禅想起最近突然开始早出晚归的小白花,心里泛起一点难以言喻的滋味,潦草地点头“嗯”了一声,问道:“何公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何攸说起这个就叹气:“上回承蒙殿下指点,下官去找了杨县令,谁知道他这个人……唉,说好听点是耿直孤高,他说自己不是殿下的门客走狗,虽位卑官小,但绝不会任人驱使,哪怕殿下举着公义的大旗,他也不会上殿下这条船。”
闻禅:“……”
真是一个比一个会找事,早知道就应该让长公主把他扔到西川去卖草帽。
何攸:“他还让我劝殿下,既然知道私家水磨侵夺民利,就应该尽早主动毁去。至于河渠一事,他会向陛下上奏,但不会按照殿下的指示行事。”
“……知道了。”闻禅道,“有劳何公费心。此事拖延无益,杨廷英不愿意配合,找别的官员上奏也是一样的。”
“下官遵命。”何攸觑着她的神情,略一踌躇,还是斟酌着劝道,“杨廷英是个软硬不吃的死心眼,此人虽不能为殿下所用,但到底是忠义之士,行事上出不了大错,只是仕途注定要比别人坎坷一些,殿下莫要同他一般计较。”
闻禅失笑:“怎么,何公还怕我恼羞成怒,回头把他踢出京城吗?”
何攸赔笑:“下官岂敢以小人之心度殿下之腹?杨廷英这得罪人的性子,若非殿下暗中庇护,他早该被贬到荒僻之地放羊去了。此人心中大约也知道殿下有招揽之意,故意说些难听的话来讨人嫌,下官只望殿下看在他清正守节的份上,不要因此误会了他。”
想做一代贤臣、做有清名且活得长的好官,光有操守才干是完全不够的,要么简在帝心,要么家世过硬,再不济也得有身在中枢、能说得上话的同僚朋友,这是官场上的保命符。毕竟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犯错,要紧的是犯错后能有个拉你一把的人。
杨廷英就属于特别危险、靠山不够硬都拉不动他的那种人,在何攸看来,他能得持明公主赏识已经是老天爷额外开恩了,可他非但不要,还敢跟公主对着呛,简直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何攸到底惜才,愿意为他在公主面前解释两句,换个心胸狭隘的,杨廷英在京中都未必能留到过年。
“姓杨的要能学到何公一半的通达透彻,现在起码也能穿上绯袍了。”闻禅叹道,“其实不管他也没什么。先这样吧,我再想想。”
当今皇帝仁慈,很少因言杀人,哪怕杨廷英真得罪了人,顶天了也就是贬到外地,运气好的话,遇到大赦说不定还有回京起复的机会。
死倒是不会死,只是会妻离子散、一辈子郁郁不得志而已。
前世杨廷英算是结果很好的那些人之一,正因为他把“情义”和“职责”分得很清楚,所以没有被旧事绊住脚步,这才是闻禅最希望看到的结局。
两天后,长泰、国安等县上奏通济渠、白榆河、永业河附近私家磨坊与民争水的折子递到皇帝案头,弹章直指持明公主、城阳长公主、关国公等多家贵戚,在朝廷引起轩然大波。次日持明公主主动上折请罪,皇帝于是下旨令毁去通济渠、白榆河、永业河支流一切水磨。
如今持明公主刚在嘉运殿站稳脚跟,风头正劲,突然出了这么一道折子,看起来似乎是有人故意要挫她的锐气,反而令许多暗中观望准备下手的人暂时按下了心思。而最得宠的公主既然都照旨遵行,其他王公贵族自忖在皇帝跟前没那么大面子,也只得纷纷效仿,这条旨意竟然推行得出乎意料的顺利。
没过几天,很少开宴会的持明公主忽然在府中办了场赏桂宴,规模颇大,请了不少官员家眷,杨廷英的妻子卢氏因出身高门,也在受邀之列。
当日宴席上,不少人都亲眼看见卢夫人拜见公主,对谁都不冷不热的持明公主一听说她是杨廷英之妻时,态度陡然热络三分,不但屈尊与她攀谈了很长一段时间,还夸赞杨廷英为官清正、前途不可限量云云。
大家回去各自一琢磨,联系前事,有心人便迅速回过味儿来:上回城阳长公主一事,是持明公主见义勇为,杨廷英出面弹劾;这回持明公主因水磨之事受累,偏偏杨廷英这个西河县令没有上折奏事——这不就说明杨廷英已经是持明公主这一边的人了吗?无怪乎公主对卢氏这个县令之妻如此看重,原来是给她丈夫面子。
人们选择性地遗忘了京兆尹何大人,在杨廷英完全没那个意思的情况下,把他一脚踹进了持明公主的阵营。
这一晚裴如凇又以公务为由晚归,闻禅带着程玄来到厅堂前见客,晚风已有秋凉之意,青衣常服的文士像一竿瘦竹,朝她深深一揖:“下官西河县令杨廷英,拜见殿下。”
闻禅倚坐在圈椅上,眼皮都没抬一下,十足十地傲慢冷淡,懒散地道:“真是稀客,竟然劳动杨县令亲自登门,有什么话,叫何攸何大人来传一趟不就得了?”
杨廷英被她刺得面上发烫,腰快要弯进地里去了:“是下官无礼,冒犯殿下,请殿下恕罪。”
“我就是个泥捏的菩萨,也容不得你回回冒犯。”闻禅冷漠地道,“杨县令,真把自己当盘菜了?觉得我给过你一次好脸色,你就能蹬鼻子上脸、跟我拿腔拿调起来了,是吗?”
第32章
入伙
“下官不敢。”
杨廷英挑事是一把好手, 但道歉完全不在行,来来回回只有“恕罪”“不敢”这几句车轱辘话,好比火上浇油, 除了让闻禅更加不耐烦之外, 没有产生任何正面效果。
闻禅今天的脾气确实比平时要差点, 而她自己意识到这一点后, 又平添了三分怒火,不耐烦地道:“别废话了,有正事吗?没话说就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杨廷英反倒被她问得一哽, 踌躇片刻,才低声道:“下官……承蒙殿下抬爱。殿下金尊玉贵, 雅量高致,自然有无数贤才愿意投效门下, 供您驱使,下官不过是个微末小官,没什么才学, 还经常得罪人, 只想安安稳稳地做好分内事, 赚得一家老小温饱, 求殿下成全。”
“我干什么了?”闻禅冷冷反问,“杨县令,我是耽误你的公务还是克扣你的俸禄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用得着我来成全你吗?”
流言杀人于无形, 闻禅不需要动手, 甚至不需要接触他, 就可以把他变成许多人的眼中钉。杨廷英还是在外太久,对京中这些弯弯绕绕的手段缺乏防备, 他大概也没想到闻禅会说翻脸就翻脸——说来奇怪,他明明只和这位殿下接触过一回,却对她有种毫无来由的信赖,好像脑海深处笃定了她不会真的把自己逼上绝路。
也正因如此,杨廷英才敢登门站在这里,抬头对她直言:“下官知道殿下有的是办法让人低头,此事因我而起,拙荆无辜,祸不及家人,还请殿下高抬贵手。”
闻禅忽然问了个不搭边的问题:“下回我若还请你夫人来赴宴,你会让她来吗?”
持明公主在外风评一向是“手腕强硬”,但杨廷英觉得还可以加上“喜怒难测”和“心机深沉”,而且在她面前很难撒谎,但凡有一点掩饰动摇,都会被她抓住破绽,变成扎向自己的回头箭。
他老老实实地答:“下官不知道,这要看她的意愿,如果她想见殿下的话,还是会来。”
“即使知道我是在用夫人胁迫你,还是任由她选择吗?”
“她和谁交游,同谁走得近,都是她的自由。”杨廷英道,“她是被下官所累,我若是恬不知耻地把过错都推到她身上去,只为保全自己的名声,也没什么脸面自诩忠直,更无颜面对她了。”
闻禅若有所思,沉默了良久,淡淡一哂:“你也就这点还可称道了。”
杨廷英:?
这到底是在夸他还是在骂他?
“既然今天你主动登门,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直接敞开来说,我确实有招揽之意,虽然你如今官位低些,但没关系,日后总有飞黄腾达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