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沉吟不语,闻禅接着他的话道:“边境人口复杂,既有军士、平民,也有逃荒的难民、归化的外族、刺配流放的罪犯,朝廷的政令在这种混乱之地无异于空文。如今守边的将领尚且畏服天威,监察御史还敢秉公直言,可区区一群自发组织的刺客都能杀到天子脚下,一旦有心怀不轨者暗中谋逆,谁又能发现得了?”
“如今边郡不但交不上赋税,军饷还要靠朝廷支应,如果能借这个机会收拢流民,肃清边郡风气,进一步重整边防屯田,就能为大齐往后百年的安定打下基础。”
皇帝问:“谁能担当此任?”
闻禅道:“选任之事,非儿臣所知,还请父皇与朝中诸公商议推选后再作决定。”
闻琢却慨然起身,向前一步,端端正正地跪在皇帝面前,朗声道:“儿臣请命,愿为父皇分忧!请父皇派儿臣前去!”
皇帝:“……”
他看看少年英挺的闻琢,欣慰于他小小年纪就有为国效力的抱负,不愧是他的亲儿子,又思及他毕竟刚刚长成,缺少历练,不忍让他去那风霜苦寒之地,一时不知该不该应他,下意识地看向了闻禅。
闻禅:“不瞒父皇,其实我也想去。”
这下皇帝什么也顾不得感慨了,立刻跳脚大怒:“胡闹!你是一国公主,怎么能以身犯险?趁早给朕打消了这个念头,三郎倒也罢了,你绝对不行!”
要想开窗就先把房子拆了,这个办法果然好用。闻禅朝偷偷递来感激目光的闻琢一笑,拖长了嗓音答道:“是——儿臣知道了——”
皇帝:“……你最好是知道了!”
闻禅收起了有点散漫的笑意,认真地道:“在父皇眼中,只有皇城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管是北境还是江南,四海之内,本来就是闻氏的天下,有何处不可去呢?”
皇帝一时怔然。
闻禅道:“等有朝一日,三郎把边郡离乱之地变成百姓安居的城池,到时候,儿臣愿意代父皇出京,去亲眼看一看大齐的万里江山。”
皇帝被他们姐弟俩东一句西一句地连吹带捧,已经忘了自己最初是因为什么而生气。等把两人打发走了,他借着胸中那一股不知道因何而生的豪情,慨然吩咐道:“传三省长官觐见,叫裴如凇旁听拟旨。”
还没到宫门前,就碰见裴如凇陪着源叔夜从中书省那边过来,二人驻足行礼,闻禅命内侍停辇,亦颔首回礼:“二位公务繁忙,不必多礼,请。”
裴如凇与她飞快地对了一眼,只见她微微点头,便知无事,紧随源叔夜走了。
到晚间掌灯时分,裴如凇才终于被放回家,二人屏退仆婢,在灯下对坐,一个吃饭一个陪着。这时候也没人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裴如凇径直道:“今日陛下显然是下定决心,要对北境边郡动刀。源叔夜看见了殿下,大概猜到此事有殿下在其中出力,且陛下有意令几位皇子各领一地的差事,所以他的态度还算积极,我父亲那边也是赞成的,苏侍中只说要回去仔细想想,陛下命他们尽快拟个章程出来。”
闻禅问道:“依你看,此事有几分把握能做成?”
裴如凇道:“我倒是觉得,这事没有做成做不成,只要开始做,哪怕只有一分,对边疆大吏们都是一种震慑。否则流民的问题再拖延下去,迟早要酿成动乱。”
闻禅点头:“流民的根源虽不在此处,但如果能暂缓危机,再争取点时间,让朝廷能腾出手来解决钱粮的问题,就算是成功了一半。”
“只是有一点,”裴如凇提醒道,“皇子结交边将为历代君王所忌,这次是陛下主动提出、又是与边将作对,陛下现在可能不觉得有什么,但难保日后不会有人借题生事,到时候只怕重蹈当年覆辙……”
“我也想过这事。”闻禅沉吟,“尤其是今天闻琢主动请命,父皇没立即答应他,我就在担心他会不会多想。”
“可是转念一想,当年他对陆朔也是这样,旁人觉得他是防备功臣,可他其实是真心觉得边境不安全,才不想让他早早上战场。”
“比起大多数皇帝,咱们陛下已经算是相当心慈手软了。古往今来的王子皇孙,只要生在天家,被君王猜忌是免不了的,如果总是忧谗畏讥、步步退让,最终不就是个锦绣堆里的庸人吗?这种人当了皇帝,对江山社稷又有什么好处?”
“不管是谁,想登上大位,要么有避免猜忌的圆滑,要么有打破猜忌的本事,二者起码得占一样。”她望着灯火,沉沉地道,“我父皇已经是靠运气躺上皇位的了,再躺上来第二个,闻家的气数估计剩不下几年了。”
第29章
青云
这一刻裴如凇忽然很想问她把自己放在了什么位置, 是和皇子们同等地竞逐天下,还是做皇位前最后一道防线——唯有打败她,才能问鼎那至尊之位。
“我也不知道。”
裴如凇:“我刚才问出来了?”
闻禅一本正经地答:“因为我会读心。”
裴如凇:“……”
深夜寂静, 人在灯下似乎要比平常更柔软放松, 裴如凇轻声问:“殿下如今……依旧相信那道谶语吗?”
前世皇帝对公主宠信归宠信, 但似乎没有动过把天下交给她的念头, 那时的公主虽不像如今这样圆融通透,但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竟也令皇帝对她放下了猜忌之心。裴如凇猜测她也许对皇帝做出过某种承诺, 而她的筹码,很有可能就是笃定自己活不过三十岁那道坎。
她三十岁时当今皇帝仍然在位, 除了与手足相争还要与亲爹反目,就算夺得了皇位可能也享受不了几天, 一旦崩逝,只会令朝局陷入新一轮动荡。
而闻禅想要的是长久、稳定、仁善英明,能开创一代治世、为天下人带来安宁与希望的君王——哪怕那个人的最后一步是踩着她的尸骨上位。
她到底哪儿来的这么强烈的执念?
裴如凇并非对公主抱有偏见, 而是他自己在重生一次后再回头审视前世的一切, 才发觉当年闻禅的眼界和抱负远胜他人, 甚至超过了她最终选定的新帝闻琢。
人们常把“居安思危”挂在嘴边劝人劝己, 但长久生活在太平时代的人是很难长期保持强烈的警惕心的,对于闻禅这样生于深宫,长在富贵丛中的公主而言, 更是殊为难得。而且古往今来, 大概没有第二个公主会借三年孝期私自离京, 只带着几个侍女内侍就敢去游历天下。
“也许吧。”闻禅提起生死, 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毕竟都已经应验过一次了。”
裴如凇固执地道:“可是殿下也重生了, 或许劫难已经过去,那道谶语此生不会再应验了。”
“所以我才说‘不知道’啊。”闻禅抬手点了点他的鼻尖,“走一步看一步,预言不灵当然最好,要是灵验的话——”
裴如凇紧紧抓住她的手:“那就再重来一次,不管多少次……”
闻禅很心宽地笑了起来,随手在他掌心里一勾,调侃道:“一辈子翻来覆去只活三十年啊,不嫌累得慌吗?”
她溜溜达达地回去梳洗就寝,裴如凇迟了一步,叫人进来收拾碗筷。趁着令他分心的那个人不在,飞快地在脑海里盘算前因后果。
那句谶语说的是她如果遁入空门,可以躲过一劫,如果坚持入世,便难逃三十岁那一劫。
闻禅刚才那句话默认了不管重来多少回,她都只会选入世而不会选出家——裴如凇还没有自信到理所当然地认为闻禅不出家是因为爱他爱得连命都不要了,那么她不肯如此选择的理由,除了眷恋红尘繁华之外,就只有一种可能。
她已经知道选择安度一生的代价是什么,所以宁可短折而亡,也不愿重蹈覆辙。
时近七月,天气燥热,京师久旱无雨,朝廷里的雷却一个接着一个:三法司长官因办案不利罚俸整年,上上下下被敲打了一通,太子和越王也免不了一顿数落,汤山都督白施罗罚俸,相归海以旧功减罪,削去军职,贬为士卒。
满篇的“罚”字里,只有两位官员侥幸得免,一个是监察御史李焕,因查案有功,以按察使身份随三皇子闻琢巡检汤山郡;另一位是左台侍御史杨廷英,调任西河县令。
兆京下辖九县,西河县便是其中之一,县令品级比御史高出一品。杨廷英因为得罪了长公主,长公主遂令朝中亲信找个由头将他逐出京城,但偏偏中书令源叔夜不想让她称心如意,在中间横插一杠,在御前替杨廷英说了几句话,硬将原本要被调去西川的杨御史改任了西河县令。
这些时日皇帝难得雷厉风行,处置了一批官员,又下定决心治理边境流民,但叫朝中官员们议了几回都不得法,甚至还有人劝他不要擅动,以免激起边将反心。几次下来,皇帝发觉困难越提越多,到最后几乎变成了他一个人舌战群儒,于是一怒之下把闻禅叫进宫替他吵架。
闻禅上辈子干的最多的事就是和各种官员吵来吵去,深谙合纵连横之道。一群人吵了整整两天,连饭都没怎么好好吃,最后议定先在北境流民问题最严重的固州、汤山二地试行新法。越王领固州安抚使,三皇子闻琢进封燕王、领汤山安抚使,各往治所收拢流民,安抚百姓。户部、兵部配合重编当地户籍、田册、军籍,刑部新修流民律令,另派御史随行监察、纠弹不法。
持明公主在嘉运殿一战成名,朝臣终于领悟了这位殿下缘何独得皇帝爱重。她是个既能拔刀又能讲理的人物,经过禁军哗变那件事后,大部分人对她的印象都是杀伐果决、手腕铁血,但在处置北境流民的问题上,她的思路显然要比其他朝臣更加灵活机变,绝非只求蛮力镇压、贪图一时之功。
事情一旦开了个头,后头的许多事也就顺势而行,公主出现在嘉运殿成了寻常景色。起初是处理北境的奏报,渐渐地其他政事也要过问她的意见,再加上她总能委婉而周全地处置各种棘手难题,甚至连某些朝臣都隐隐对她产生了依赖之心。
整个夏季,兆京只下了零星两三场小雨,各县均报了旱情,六月时皇帝曾遣太子往南郊求雨,没什么效果,七月中旬,皇帝决定亲自出京求雨,闻禅等随行而往,路上见禁军随从护卫,京兆府疏散清场,比从前严整有序许多,显然是从大婚一事里吃足了教训。
京兆尹何攸的位置恰好离闻禅不远,便顺路过来拜见,闻禅忙止住他,温声道:“何公为天子出行尽心操持,已是极辛苦了,不必多礼。”
何攸叹道:“圣人祈雨,为生民大计,下官不过做些分内之事,如何敢称劳苦?倘能为百姓求来一场甘霖,便是再办上几回,下官也心甘情愿。”
闻禅点头道:“行风布雨固然只能靠上天成全,不过我还是信事在人为,若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何公尽管开口,不管出钱出人,我愿尽些绵薄之力。”
何攸朝她拱手为礼,微微躬身:“公主高义,下官先替治下百姓谢过殿下了。”
闻禅含笑摆摆手,道声“何足挂齿”,放下了竹帘,两人话题到此为止,就是一场再客套不过的官面寒暄。
次日晚间,何攸微服登门拜访,闻禅在东厅接待他,出来时身后还跟着个小尾巴。
何攸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个场面,有点犹疑,闻禅也不多解释,任由驸马坐在她下首装花瓶,淡淡地道:“见笑了。”
何攸:“……哪里哪里,公主与驸马恩爱情深,真是羡煞旁人哪。”
这句马屁拍到了点子上,裴如凇弯起眼睛,朝他矜持地一笑。
这个家里唯一的正经人咳了一声,问道:“何公夤夜来访,所为何事?”
何攸敛容正色,沉声道:“昨日听了殿下一席话,下官深为感触。实不瞒殿下,兆京近年来旱涝不断,一直靠官仓余粮勉强维持,然而去年秋粮入京时遇上台风洪水,运输途中折损了近三分,而今年开春以来粮价飞涨,米斗五十钱,官仓已罄,眼看今夏又是大旱,再这样下去,兆京恐怕要闹粮荒了。”
闻禅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刻接话。何攸见她不答,只好咬咬牙继续道:“下官诚知催缴钱粮是本府及治下各县首要之职,只是兆京不比其他州郡,乃是天子脚下、王侯遍地,说句实话,哪一个都得罪不起。长公主府的几个家奴尚且能凌驾于国法之上,仅凭区区在下,实在力有不逮。”
“我明白何公的意思,”闻禅问道,“筹措粮食是朝廷大计,能插手的地方有限,仅从治下来看,何公想先从哪里入手,河渠吗?”
何攸眼前一亮:“正是!”
“何公打算怎么做?”
何攸略一思索,答道:“一是恢复河渠灌溉之利,让百姓有水种田,二是疏通旧道、开凿新渠,勾连河道,以便水路转运,如果能使江南钱粮先输入东原,再由水路持续稳定地运往兆京,京城便不再有粮荒之患了。”
“是这个道理。”闻禅道,“先不说有没有第三,现在是卡在第一步上了,对吧?”
她这话一问出来,何攸就知道自己今天来对了。
持明公主能清楚地意识症结在何处,再次证明了她和城阳长公主那样的权贵并不是一路人。何攸想做个好官,但好官往往命不够硬,因此他必须得给自己找个足够牢固的靠山。
自从大婚刺杀次日公主命人送药材银两给京兆府,何攸便一直冷眼旁观着这位殿下的行事。城阳长公主的事他主动帮了忙,却受到了意料之外的打击,当时还以为持明公主估计要消沉一段时间,没想到用不了多久人家直接跻身嘉运殿,把长公主之流远远甩在了身后。
何攸不是个死脑筋的人,他愿意为了成事而去结交权贵,也就不在乎这位权贵是位公主而非皇子,更何况别的皇子也未必肯管他这摊闲事。
何攸起身,一揖到地:“请殿下教我!”
闻禅给裴如凇飞了个眼风,裴如凇过去扶住他,闻禅叹道:“何公心怀苍生,高风亮节,我又如何敢受您这一拜?”
“我给何公出个主意,杨廷英杨御史不是新调任了西河县令吗?恰巧父皇赐给我的田庄就在西河县治下,您让他写个奏折,就参奏本府的田庄在河边私建水磨,侵夺了百姓水源,请陛下允准毁除河道支流的私家水磨,还水于民。”
何攸:“啊?”
第30章
山人
何攸的讶异神情实在过于生动, 闻禅耐心给他解释:“京畿的河流水渠旁到处都是私家水磨,当地百姓苦其久矣,但仅靠一个县令肯定没法拆除, 就算拆了下游还有上游, 治标不治本, 所以要动手必须得从上到下、一次拆尽, 这么大的工程,只能靠朝廷发旨才能推行。”
“今年迟迟不下雨,陛下和几位宰相心中都着急, 何公把这事报上去,陛下必定是支持的, 但是具体从何处下手,我们得给他先开个口子出来。”
何攸明白了她的意思:“所以殿下是想树个靶子自己来打, 有您作为表率,开风气之先,引得其他王公效仿, 此事就可以顺畅地推行下去了。”
闻禅失笑道:“不敢, 我这姑且算作改过自新吧。何公若还有余力, 也可以联络治下其他县县令一道上书, 这事不怕闹大,就怕朝廷意识不到问题严峻。”
何攸点头思索,闻禅又道:“治河开渠一事非我所长, 想不出什么有用的法子来, 不过我倒是可以给何公推荐一个人, 若能合你的眼缘, 或可设法将他调入京中做帮手。”
何攸道:“愿闻其详。”
“此人眼下在天晋山里结庐隐居,自号明心山人, 原名管休,曾在武州惠安县做过县令,颇有治理之材,只是为上司所嫉,不容于时,便辞官归隐了。”
何攸一时没接上话。他倒不是怀疑公主任人唯亲,殿下看人的眼光应该还不错,只是这个管休听起来似乎没什么突出的长处,而且还很任性,像是那种一遇到挫折就撂挑子不干的“清高之士”,这种人即便有才干也不适合当官,毕竟没有哪个上官受得了下属一言不合就挂冠离去。
闻禅似乎看穿了他的顾虑,笑问道:“如今天气炎热,百姓出门都戴草帽斗笠,何公可知道这些草帽产自何处?”
何攸还真被她问住了:“不都是百姓自家编的吗?”
闻禅的笑意变得高深起来:“管休任惠安县令时,因当地多山地丘陵,耕田稀少,他便令百姓种毛竹、果树、草药,教当地人用秸秆、竹篾编织草帽草鞋,凿山修路,引水通渠,使惠安县连通了武州府和盈江水系,县中物产经水路远销天下,一跃成为富庶之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