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沃野千里的地方,竟然会持续三年粮荒,农民失地,百姓困顿,连皇帝都不得不移驾到平京就食。朝臣一边花样百出地撺掇皇帝请僧道作法求雨,一边为争取转运使的肥差打破脑袋,几大势力在背后缠斗不休,若非后来固州之乱爆发,转运从富得流油的肥差变成了掉脑袋的苦差,只怕直到饿死也决定不了最终人选。
车驾沿着官道向南走了大约十里,一群庄户在路边相候,贺九皋示意车夫停车,介绍道:“殿下,这里便是陛下御赐给府内的田庄,水旱田共计一百顷,桑田五十顷。庄内人口近百人,另有水车四座,水磨三轮。”
闻禅搭着纤云的手下了车,先夸了贺九皋一句“细致”,沿着田边路慢慢走了一段,观察作物长势,自然而然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田庄产量如何?”
也许是错觉,但这句话落地之后,周边空气好像都为之一静。
贺九皋以余光撇了那些庄户们一眼,随即低头答道:“回禀殿下,年成好时,亩收约为二石,但是近年气候干旱,灌溉不利,亩产只有一石五斗左右。”
“气候的事归上天管,人力不及,倒也无可奈何。”闻禅淡淡地道,“但是河道水渠近在眼前,子远,你这‘灌溉不利’四个字,是从哪里说起?”
大热的天,贺九皋背后却硬生生被她问出了一身冷汗。
其实他完全可以轻巧地将闻禅的问题蒙混过去,反正这些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八成连麦子和稻谷都分不清,产量在他们眼中只是个数字,用来彰显富贵的点缀而已,说不定过眼即忘,根本不会刨根究底。
可他还是管不住自己那没用的良心,企图在持明公主这里找到一点公正。毕竟这位凶名在外,曾剑斩外戚,起码能证明她是个比大多数权贵更横的人物。
“如殿下所见,此处地势平坦,河渠环绕,只要水利修建得好,灌溉得当,就是不输江南的良田。”
贺九皋倏地伸手指向东方,袍袖飞卷,声音里带着隐约颤抖:“可是百姓赖以灌溉的通济渠、白榆河和永业河边上建满了权贵的私家水磨,强截水流,壅塞河渠,百姓根本无法引水灌田,如今只能靠手挑肩扛,尚且勉强维持。”
“此外还有豪门大族竞相建造园林,引水筑池,只剩五分的水流再去其三,百姓要如何用这仅有二分的水种出两石粮食?殿下的田庄是免赋的御赐良田,而那些普通农民耕着薄田,每人每年还要向朝廷交二石的赋税。”
远处亭台楼阁依稀可见,飞檐斗拱,华美精巧,不知是谁家的别院;而大道的另一边,装满木材和石料的车队正缓缓驶向北方,又不知是去往谁家的园林。
气氛一时死寂,闻禅抬手拦住了欲开口呵斥贺九皋的程玄,看向他的目光冷静到近乎冷漠:“贺九皋,你知道我也是你口中的‘权贵’吗?”
贺九皋咬牙撩起衣袍,双膝一屈,跪在了尘土飞扬的田埂上:“臣知罪。”
“说到底,你吃的饭是公主府给的,俸禄是朝廷发的,田地灌溉的好不好,普通百姓是死是活,轮不到你来过问,也不是你的职责。”
“为了不相干的人而忤逆我,这就是你的为官之道吗?”
闻禅很少表现得这么不留情面,仆婢侍从皆屏息而立,没人说话。贺九皋正要继续叩首谢罪时,旁边的庄户忽然扑通跪下,颤声恳求道:“求公主恕罪!贺郎君一心为公主办事,绝没有半点不尊敬公主的意思!是我们……都怪我们跟他抱怨,贺郎君可怜我们,才想在公主面前替我们说话,求您看在贺郎君是一片好心的份上,饶了他这回吧!”
贺九皋阻拦不及,一头磕了下去:“是臣口无遮拦,冒犯殿下,臣甘愿领罚,请殿下不要迁怒他们,一切罪责都由臣来承担——”
“快停,打住,不要再说了。”闻禅终于绷不住了,“啧”了一声,忧虑地道,“贺九皋,你这个嘴真得改改,没见过越道歉越不中听的,没火也能让你气出三分来,感觉我不罚你点什么都对不起你这副做派。”
贺九皋:“……”
“起来吧。”闻禅睨他,“你有胆子为民请命,怎么没本事坚持立场?我不过逼问几句,你二话不说就开始磕头请罪,认错又认得那么不真诚,来日到了陛下面前、在朝堂上被朝臣群起而攻之,你也如此应对吗?”
贺九皋愕然抬头,迷茫地看着她。
闻禅:“问题摆在那里,长了眼睛就看得见,不是只有你发现了。要紧的是能说服上头出手解决问题,或者你自己有本事解决也行。光喊得欢有什么用?”
贺九皋一下子磕巴起来:“臣、臣只是一介微末小官,人微言轻……”
“所以才更要想办法说服我。”闻禅道,“你是公主家令,最大的靠山就是我,你的很多想法唯有借我的手方可实现,所以要努力攀上这条船,而不是一开始就把我划到你讨厌的那一拨人里。”
“臣不敢!”贺九皋这回是真的心口如一,垂首道,“多谢殿下教诲。”
闻禅示意手下扶他起身:“你自己回去慢慢琢磨吧,这事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想明白的,不过来日方长,咱们还有时间,且行且看吧。”
贺九皋借着侍卫的力站起来,好像隐约明白了为什么公主身边的人看起来都那么放松散漫。
是因为她会坦荡地说明利害,不掩饰自己需要效忠的目的,也不以一己好恶禁锢人的天性。在她手下不必曲意逢迎,不怕犯言直谏,可必须要有足够柔韧圆滑的手腕,和“一定要做成事”的决心。
庄户领着他们到通济渠旁查看水磨运转。这一路走过来,贺九皋意外发现公主对这些田间地头的农事并不陌生。她虽然也问问题,但显然不是那种分不清麦苗和杂草的无知,简直不像个从未出过皇城的公主,反倒像个到乡下视察农桑的御史。
闻禅在水磨旁驻足片刻,转头问贺九皋:“这几座水磨是原先就有的,还是陛下新赐的?”
贺九皋:“殿下,这田庄一直都是御田,水磨也是专门配套建造的。”
以水力带动磨盘,可以代替人力畜力进行粮食加工,豪门大族田产多,粮食多,自然要建起磨坊,而寻常百姓也没必要自己单独建个石磨,都是将粮食送至磨坊碾磨。这行当利润丰厚,所需者唯有水流,比起人力和牲畜牵引省去了不少成本,难怪世家大族竟相入局。
闻禅点点头:“那三台先用着,叫他们另起地方,顺便建个新磨坊吧。”
韩九皋眼神骤然一亮。
闻禅朝地里蹲着的乌鸦和程玄扬声道:“小的们,回去吃饭了!”
乌鸦纯属怕热,不想去水边晒太阳,程玄则是因为在田垄边发现了一株野花,找农人要了个陶盆,小心地挖出来移栽上了。
午饭就摆在庄户家中,没人会专程跑到这里来吃燕鲍翅肚,原材料无非是农家的鸡,河里的鱼,还有夏季应景的时蔬,都是乡野风味,胜在新鲜自然。
纤云他们以前跟着闻禅游历天下,风餐露宿也是常事,并不挑剔,乌鸦刨了两碗饭,显得有点意犹未尽,眼巴巴地望向闻禅。
她格外嗜甜,每日都要三顿点心,而且因为上蹿下跳消化得快,怎么吃也不长个。闻禅撑着下巴笑道:“一路上偷我的茶饼还没够?都吃光了,这个季节也没处给你找栗子糕去,栗子还没熟呢。”
乌鸦蔫哒哒地撇嘴,眉毛耷拉下来,一副小受气包的样子。
闻禅感觉自己可能是上辈子欠了受气包们八百吊,这辈子注定在他们面前硬气不起来。
“有什么甜点心吗?”她无奈地问旁边的农妇,“甜一点的果子也行。”
农妇连声道有,出去片刻,端回来一碟子绿豆糕和一小碗野樱桃。那樱桃鲜红欲滴,如小玛瑙珠,外皮极薄,几乎是一触就破,但滋味酸甜浓郁。闻禅尝了两个,心中微微一动:“樱桃还有吗?”
农妇手指绞着衣角,紧张地嗫嚅道:“回公主的话,这是民妇自家院子里栽的樱桃树,只有一棵,除去刚摘的这些,剩的不多了……”
“没关系,有就行。”闻禅道,“纤云去帮我摘一小碗,别沾水,装好了带回去。”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哦——”了一声,只有贺九皋迷茫地四处看看,怀疑是自己出现了幻听。
午饭过后,众人歇息片刻,待赏赐完庄户、喂饱了马,便动身回城。
来时是清晨日出不久,凉风习习,众人还有种踏青郊游的雀跃感,回程却是刚过了最热的时候,日头半斜,地气干热,大路上尘沙飞扬,让人只想赶紧回到阴凉的室内,用冷水痛痛快快地洗一把脸。
车中小桌上放着程玄新挖到的野花,花瓣是很少见的蓝色,因怕路上摔了,交给闻禅暂时替他保管。闻禅端详了片刻,隔着竹帘问他:“这是什么花?”
程玄的声音清润如珠玉,虽是少年内侍,却并不显得阴柔尖细:“奴婢其实也不认识,只是以前在内苑养花时,看过一本《异花谱》,里面提到过一种名为‘翠雀’的花,花形如蝶翼,色泽如翠鸟,据说服之可以明目散淤,治一切眼疾。”
“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有点那个意思,”闻禅跃跃欲试,“回去种上,真那么神的话,以后有空再来多挖几株。”
程玄无奈地道:“殿下,既然是《异花谱》,就说明这些花要么罕见,要么失传,要么纯粹是编的。它可能只是一株普通的蓝色野花。”
闻禅:“既然它被你看见了,还由我亲自带回公主府,就说明它绝不可能是一株普通野花。”
程玄:“……嗯,没人欣赏自己,自己欣赏自己,殿下这么想也挺好的。”
闻禅:“……”
她正要反击,马车前行之势忽然放缓,程玄也在旁边拉了缰绳。闻禅问:“怎么了?”
“前面好像有人在吵架,挡路了。”程玄道,“殿下稍安,我过去看看。”
哒哒马蹄远去,风声捎来了远处的争执,似乎有人在大声辱骂,闻禅拨开竹帘,远远看见前面大路上横着一架马车,另有一辆坐满了人的板车,看身材似乎都是小孩,骂声中还隐约夹杂着泣音。
遇见拍花子的了?
少顷程玄纵马回转,隔帘低声向她禀报:“殿下,前面是城阳长公主的家仆,带了些奴婢准备入城,被一位过路的官员拦下了,说他私自掠良家子为奴婢,要将他扭送官府。那家仆不肯就范,正僵持着呢。”
闻禅心下“咯噔”一下,越听越不妙:“那人叫什么?官任何职?”
程玄道:“奴婢不敢泄露殿下身份,只简单问了几句,未能详尽,殿下要出面吗?”
“今天出门前真应该翻一下黄历,”闻禅叹了口气,“来都来了,过去看看。”
马车驶近,吵架的两方被迫暂停。闻禅因是微服出行,车上没有纹饰,而贺九皋虽然穿着官服,但他只是个从七品的小官,对方一看那浅绿色就知道他不算根葱,只当他是护送家眷出行,其中一个膀大腰圆的家丁不耐烦地喝道:“一边儿去!没看见这有人吗,再敢瞎凑热闹,老子连你也一起收拾了!”
贺九皋断喝道:“大胆!你知道车里坐的是谁,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他这么疾言厉色地一吼,倒还有几分威势,那家仆被他吼得一缩,气焰稍敛,仍梗着脖子道:“不管你是谁,这是城阳长公主殿下的家事,外人少来多管闲事,识相的就赶快离去,休要纠缠!”
“我恍惚听着,有人提起了我姑母。”闻禅漫不经心的声音从车中幽幽传出,“这不是巧了么,我还真不是外人,亲侄女过问一句,总不会挨打吧?”
那家仆蓦地一怔,程玄面沉如水,厉声喝道:“这是持明公主车驾!你挡了殿下的道,还敢狗仗人势、出言犯上!来人,将此人拿下,堵住他的嘴,免得再说出什么不干不净的,平白污了殿下的耳朵!”
如狼似虎的亲卫立刻一拥而上,将那人摁倒在地,往他嘴里塞了一把甘草,余者见状皆瑟瑟发抖,在训练有素的侍卫面前乖巧得像一窝兔子,再也没人敢上前叫板。
闻禅这才令侍女半卷竹帘,八风不动地询问:“适才听说那恶奴冲撞了路过官员,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那官员是个清瘦的中年人,穿着便服,看不出品阶,朝着闻禅车驾行了个大礼:“臣左台侍御史杨廷英,拜见公主殿下,多谢殿下出手解围。”
果然……
闻禅刚才就觉得这情节耳熟,心想不会这么巧吧,谁知道还真让她凑上了热闹。
眼前这位当街跟人起争执的耿直御史,正是前世帮闻禅扳倒相归海的关键人物、在“深林”中代号为“白鹭”的杨廷英。
如果要让闻禅挑一个“御史典范”,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杨廷英,如果让她选一个“下辈子好好做人不要再当御史了”的人,她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杨廷英。
因为这个人虽然具有刚正不阿、嫉恶如仇、清廉耿介等一系列御史必备美德,然而运气实在不怎么样,他选的每个目标都能引发议论风暴,偏偏每一次弹劾结果都不成功,被弹者毫发无损,杨廷英去国离乡,然而大家只要提及他,依然普遍认为他就是干御史的这块料。
总而言之,经历三次贬谪,归来仍是御史。
贺九皋听了他自报家门,面色古怪地朝闻禅的方向望了一眼,但忍住了没有多话。
闻禅不冷不热地道:“原来是杨御史,久仰大名。刚才是怎么回事,御史缘何与长公主家仆起了争执?”
杨廷英默然片刻,最后直愣愣地答道:“此是御史公务,与殿下无涉,还请殿下起驾回城,不要干预此事。”
所有人:“……”
好家伙,上一个让她闭嘴收手的人就躺在旁边吃土,这榆木脑袋还真是油盐不进啊。
就连贺九皋也知道闻禅深受天子宠爱,大婚时曾亲自受过百官朝拜,按理说她的地位与亲王等同,那么结交官员、过问政事自然也是她的权利。只不过自古以来公主干政是极少数,且有乱朝的先例,并不是所有人都认为天子此举明智正当,杨廷英显然是那种特别古板顽固的官员。
闻禅:“哦。”
她没有因拒绝而恼怒,也没有质问他“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她太清楚跟这个犟种抬杠是什么结果了,所以非常平静地接受了他的说法:“那就不打扰杨御史了。来人,把这些拦路的家仆带走,送还长公主府处置,这些小孩是哪里来的?算了不管了,也一起带走。”
杨廷英:“……”
“殿下且慢!”他眼看侍卫围了上来,急声阻止,“长公主家仆强掠良家子女为奴婢,殿下将这些人送还长公主府,难道要纵容他们为非作歹的恶行吗!”
“杨御史,说话小心点,我虽然敬你三分,但也不是谁都能蹬鼻子上脸。”闻禅不动如山,慢条斯理地道,“是你让我别多问抓紧走,那我把这些顶撞我的家仆带回去交给长公主惩治,有什么问题?现在你又跳出来说我包庇纵容,好话坏话都让你说了,这到底是在办公务,还是专门跟我过不去呢?”
杨廷英被她噎了个正着,不情不愿地低头辩解:“是臣失言……殿下明鉴,臣绝无它意。”
贺九皋偷偷抹了把汗,心说公主拿捏人的本事真是炉火纯青,他上午刚领教过一回,下午杨廷英又撞了上来——而且这位的情况可比他严重多了。
贺九皋凑近车窗,轻声回禀道:“殿下,臣方才想起来一件事,这位杨御史曾在延寿五年被贬出京,当时陛下与贞懿皇后广诏天下僧道名医为殿下治病,杨御史上书极力劝阻,言辞激烈,触怒天颜,于是横遭贬谪。他心中或许记着旧事,对殿下成见未消,还请殿下慎重决断。”
“嗯,不错。”
闻禅点了点头,赞许道:“子远果然心细如发,看来你这个家令总算是上道了。”
贺九皋一开始甚至没反应过来,只当闻禅是在夸他,低声说了句“多谢殿下”,半晌后终于有点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心里突地一跳:“难道公主早就知道当年杨廷英被贬是因为她的事了?”
闻禅再度将视线移回那衣着朴素的中年文官身上:“天气热,大家都有事要忙,杨御史,我看不如就省下那些弯弯绕绕的步骤,坦诚相告吧。”
他刚才情急之下已经说漏了嘴,这会儿不坦诚相告也不行了。但杨廷英这些年来屡屡遭遇打击,宦海浮沉,对兆京的王公权贵实在不报任何希望,更别说他和持明公主还隔着一层陈年恩怨,城阳长公主又是她的姑母,无论从哪个角度想,持明公主都绝对不会站在他这一边。
他调回京城尚未满一年,这回过后,不知道又要被贬到哪个偏远州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