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他的目光凝住了,落在半空的某一点上。
那是坍塌佛像下的一角,堆积着碎瓦和枯叶,杂乱黯淡的颜色下,却隐隐约约透出一点格格不入的灰白。
裴如凇跪在泥泞里,疯了一样扫开落叶,滚烫的眼泪沿着面颊簌簌而落,随着他刨挖的动作,藏在落叶下的秘密终于现出了真容——
他对上了白骨骷髅空荡荡的眼眶。
“殿下!!!”
裴如凇骤然惊醒,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眼前仿佛还残留着鲜明的影像,心脏砰砰狂跳,血液鼓噪上涌,撞得他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
满屋清淡的佛手香里混杂着下雨前特有的潮湿气息,帐中一片昏暗,外面天色依旧黑沉。他抬手抹了一把脸,发觉面上满是眼泪。
第22章
噩梦
“是梦啊……”
裴如凇捂住隐隐作痛的额头,将脸埋进掌心之中,即使清醒过来,梦中那股剧烈的悲恸之意仍未完全散去。
前世他常常做这个梦,梦里是残破的慈云寺,大雨仿佛永远不会停止,他在废墟间跋涉辗转,陷入没有尽头的茫然寻找,有时是一截骨头,有时是一片衣袖,无论他怎么拼命刨挖,从来没有挖出来过,直到惊醒。
但是这一次,他终于看见了苦苦寻找的真相,那却是他一直逃避的、鲜血淋漓的现实,堪比亲手剖开了自己的真心。
裴如凇试图用“梦是假的,都是自己吓自己”来平复心情,然而转念一想,前世别说是骷髅头,他甚至连一块完整的骨头都没找到,瞬间更难受了。
大火将整座山寺都烧成了白地,也理所当然地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裴如凇曾一度自欺欺人地认为死不见尸就是闻禅还活着的证据,她只是借大火脱身,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奇迹般地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只要他肯耐心地等,总能等到她回来。
然而直到穷途末路的最终一刻,她依然没有出现。
好在苍天垂怜,虽然命运兜了个匪夷所思的圈子,但终于还是让他等到了……
轰隆——
昏暗内室乍然亮起,天际绽开刺目白光,惊雷旋即在头顶炸响。裴如凇愕然抬头望向窗外,就在他发呆的短短片刻之内,狂风呼啸着穿过庭院,大雨倾盆而下,又急又密地打在屋顶窗棂,一瞬间与他梦里的潇潇雨声重合。
等到了……吗?
裴如凇猛地从床上翻下来,扯过衣架上的外袍胡乱披上,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房门。
公主府宽广幽深,构造精巧,寝殿与院落间以萦纡曲折的回廊相连,裴如凇从未如此确切地体会到这一点。他毫无风仪地一路狂奔至闻禅寝殿门前,把守夜的小太监吓得一蹦三尺,仿佛半夜见鬼一样死命拦住他:“驸马留步!”
裴如凇的气息和心绪都乱成了一锅粥,一通疯跑后骤然急停,呛得差点把心脏咳出来。小太监赶紧上前搀扶,被他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这这这、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来人!快来个人扶着点,奴婢去请殿下——”
话音未落,一只苍白劲瘦的手抓住了他的小臂,将他迈出去的一步硬扯了回来。
“咳咳……没事,”裴如凇边咳嗽边阻止他,“我没事,别慌,别惊动殿下……”
半夜三更做了噩梦把人吵起来,公主的情绪就算再稳定也会发火。况且本来就是他无缘无故发疯,因为这点小事搅扰闻禅,非但不会得到怜惜,只会让她觉得厌烦吧。
夜风卷着雨点打在脸上,带来轻微刺痛的凉意,令他从恐慌心悸中清醒过来。裴如凇自己也知道不像话,倚着游廊缓过这阵咳嗽,小太监在一旁担心得不住偷眼看他,嗫喏着问:“驸马,真的不用告诉殿下吗?”
其实他站在寝殿门前,听着别人口中的“殿下”,知道她还在那里,就已经从可怖的梦境中挣脱出来重返人间,只是人心总有怯懦的时刻,虽然知道没事了,还是忍不住辗转徘徊。
裴如凇摇了摇头,恢复了以往沉静温雅的风度:“不用了,我站一会儿就回去,你去歇息吧。”
小太监正要说话,忽闻“吱呀”一声,身后房门被人从内推开,纤云披衣执灯,看见裴如凇时微微一怔:“殿下听见门外有动静,命奴婢来看一眼,驸马怎么来了?”
裴如凇低声答:“没什么,吵醒殿下了?”
纤云回头看了一眼屋内,轻声道:“殿下睡得不深,方才被雷声震醒了,驸马请入内说话吧。”
裴如凇有点犹豫地跨过门槛。室内重新点上了一盏灯,侍女们都默契地退了出去,闻禅穿着象牙白单衣坐在床沿,神情稍显困倦,语气倒还很平静,冲他招手道:“怎么了?大晚上不睡觉突然跑过来,别告诉我过了两个时辰了,你终于要开始撒酒疯了。”
裴如凇现在的形容相当狼狈,披头散发衣衫凌乱,这副尊容跟“赏心悦目”八竿子打不着,但意外地很好看,像被雨打得七零八落的花枝,越是摇摇欲坠越是莫名动人。
闻禅看着他失魂落魄地靠近,嘴唇微动,但没出声,像是不知该说什么,然后像新婚夜那样凑过来紧紧地搂住她,寻求安慰似的把脸埋进了她的颈窝里。
啊,又来了。
闻禅任由他抱着,不自觉地挑了下眉:“不要以为撒个娇就没事了,说话。”
公主好端端活生生地坐在这里,裴如凇不想在她面前提起晦气字眼,只好含糊其辞地道:“外面下雨了……我就是,忽然想过来看一眼……”
“……”
闻禅和颜悦色地道:“嗯,谢谢你特意过来告诉我这个好消息,一会儿走的时候顺手带个盆,回去记得把脑袋里的水也控一控。”
裴如凇:“……”
他蔫蔫地小声道:“对不起……”
闻禅哼出一声笑,用一种近似揉猫的手法揉乱了他微凉顺滑的长发,顺着后脑勺一直捋到腰背,然后抬手环住他拍了拍,语气了然:“是不是做噩梦了,嗯?”
裴如凇无言地在她肩上蹭了蹭。
能把他吓成这样的噩梦,不用问也知道是什么情节。闻禅继续顺毛:“被吓坏了过来找我,那刚才为什么不进来?”
裴如凇又把头埋了回去。
她看着裴如凇逃避的样子,有点好笑,又有点心软,体贴地没有点破:“好吧,难得驸马懂事,可惜白折腾了一回,下次别那么懂事了,去换件衣服,在这边睡吧。”
裴如凇懵然抬头,就像突然被亲了一下的小动物,全身炸起的毛都服帖下来,睁着漂亮的眼睛看她,然后凑了过去,在她翘起的唇角边轻轻啄吻。
闻禅安然地接受了他的亲近示好,捏了捏他的耳垂,示意他去开旁边的小衣柜。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裴如凇做噩梦,而且竟然令他不安到这个地步,有点出乎闻禅的意料。眼下裴如凇这副凄惨情状,她也很难狠下心来让他回去,如果再做噩梦的话,起码她翻个身就能哄好。
窗外电闪雷鸣,风急雨骤,眼看有越下越大的趋势,落下罗帐的床榻间却有如桃源般安宁。但可能是因为折腾过头了,两人一时间都有点难以成眠。
闻禅闭着眼道:“我记得上辈子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进入六月后北方闹旱灾,粮价疯长,当时朝臣请父皇到平京就食,兆京用了两年才缓过元气来。逐粮而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还是得想个办法彻底解决粮荒。”
“……”裴如凇艰难地问,“这个时候,要说这个吗?”
闻禅在黑暗里笑了一声:“换换脑子,省得你总想那些有的没的。”
裴如凇摸索着拉住她的手,认真地想了片刻,答道:“兆京是三朝古都,几经扩张,如今人口达到四十余万,仅靠兆京附近法耕田,早就无法供应这么多人的口粮,更别说还有王公贵族们没完没了地营建庄园别业,强占耕地,征发劳役。前些年御史们弹劾过好几回,只是陛下优容,基本都是责令退还,并不加罪,也没有下明旨禁止。”
“天家态度尚且如此,也就无怪占地之风盛行、百姓撂荒逃亡。解决粮荒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眼下现修水利、插手漕运都来不及,估计最终还是得到平京就食,但殿下若要找一个口子突破,不妨从这点下手。”
“……”
帐中寂静,无人回应,耳边传来闻禅陷入沉睡的绵长呼吸。
裴如凇:?
公主的确曾经半开玩笑地说过听他讲公务很催眠,但这未免睡得也太快了!
裴如凇侧过头,借着朦胧的微光看她沉静的睡颜,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放下了一切心事,眉间没有一丝褶皱,无忧无虑地沉入安眠。她的手还搭在他的掌心,清瘦修长,脉搏有力,只要他合拢手指就能牢牢握住。
他再也不会松开了。
翌日黎明,天色尚且蒙蒙,裴如凇先被进来叫早的侍女唤醒了。
今天是五日一次的朝会,万万不可迟到缺席。然而他昨夜两段睡眠加起来也不到三个时辰,这会儿人都是懵的,费尽平生毅力才从床上坐起来,动作间察觉到闻禅的呼吸声一静,嗓音里还带着未醒的哑意:“你该走了?”
裴如凇回身替她盖好被子,动作轻柔克制,声音也尽量放得轻柔,怕惊飞了她的睡意:“嗯,我去早朝,殿下多睡一会儿。”
闻禅打了个呵欠,看见他困得半闭的眼睛和眼下明显的青印,同情之心顿时大盛,拍了拍他的背,感慨道:“养家糊口不易啊,裴大人。”
裴如凇:“……”
他本来就觉得四肢沉重,一想到要离开温柔乡去早朝站班就满心疲惫,再被闻禅这么一打岔,更加寸步难行,转头幽幽地对她道:“殿下,我不想努力了。”
闻禅蓦然失笑,顺着他的话问:“唔,那你想怎么样?终于下定决心做金盆里的小白花了吗?”
裴如凇却俯身靠近她,乌云似的长发披泻下来,将二人与世界隔绝开来。
“可以亲一下吗?”他轻声问闻禅,明明是充满压迫感的姿势,说出来的话却宛如恳求,“亲一下,只要一下,我就继续努力养家糊口。”
他殷殷地看着闻禅,大概也是摸准了她吃软不吃硬的脾气,笃定她不会拒绝。
闻禅没说行不行,忽然伸臂圈住了他的脖子,单手按后脑,迫使裴如凇降低高度,同时借力撑起上身,飞快地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裴如凇:“……”
“好,亲完了。”她躺回枕上,舒服地缩进被子,留给他一个无情的后脑勺,“驸马上朝去吧,慢走。”
第23章
不欺
裴如凇离家一个时辰后, 天色才彻底明亮起来,侍女们捧着妆奁巾栉鱼贯而入,纤云替闻禅拿来衣裳, 柔声劝道:“昨晚又是刮风又是打雷, 殿下怕是没睡好, 横竖今日无事, 多睡一会儿也无妨的。”
她是个极有分寸的人,绝口不提谁才是扰人清梦的罪魁祸首,闻禅活动了一下脖颈, 随口道:“今日想出城转转,如今天气渐渐热起来了, 趁早晨凉快时出门,免得路上受罪。”
她洗过脸坐到妆台前, 飞星将净面用的器具收走,一边问道:“殿下是出巡还是微服?若是出巡,奴婢先去传仪仗和侍卫待命。”
闻禅稍稍抬头, 让纤云帮忙上妆:“微服。我去京郊田庄看看, 你们两个加上程玄和乌鸦, 再叫几名侍卫随行就够了, 不用兴师动众。”
飞星立刻喜上眉梢,顾忌着房中有其他人在,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 但声音里的雀跃之意已快要满溢出来:“遵命, 奴婢这就去通传。”
闻禅在铜镜中与身后的纤云对视, 各自抿唇一笑, 又像刚想起来似的补了一句:“好不容易出门一趟,顺便把厩中几匹马也拉出去溜一溜吧。”
飞星犹如一片小旋风, 欢天喜地地从房中冲了出去。
纤云替闻禅绾了个高髻,饰以珠钗金花,装束也换成了轻便修身的罗袍。待用过早饭,闻禅便带着随行众人一道登车,往城外田庄去了。
闻禅先是在北巡松阳遭遇哗变时立下大功,又不幸在大婚时遭遇刺杀,虽说并未对她本人造成什么实质伤害,但皇帝心中对爱女颇为愧疚,铆足了劲要在嫁妆上补偿她,除了超额的千户食邑、驸马府和公主府两座京中大宅,还赐下了近千亩的京郊园林和良田。
公主的田地、税赋、家财皆由公主邑司打理,邑司令贺九皋出自宗正寺,还不太了解闻禅的脾性,一路上只规规矩矩地回禀分内之事,不敢多言。
他一直小心观察着众人动向,只见公主威仪从容,身边的侍从却都不太着调,有轻装纵马的,有边走边收集花花草草的,还有蹲在公主车里吃她的茶点的,贺九皋深觉奇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闻禅留意到他的目光,顺着瞥了一眼,微笑着解释道:“他们镇日在府里忙碌,难得有机会出门散心,散漫了些,不是什么大事,子远不要见怪。”
贺九皋嘴上忙道不敢,心中却暗自打鼓:公主御下如此宽纵,别是和兆京权贵一个毛病,仗着身份高贵不受约束,为自己豢养了一群走狗爪牙吧?
他官位虽小,可也是正经入仕的官员,对那些近侍宠婢天生不大看得上眼。然而俗话说“宰相门前九品官”,兆京城中王孙遍地,家仆倚主人之威横行霸道者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就算再看不惯,也只能一边鄙夷一边忍气吞声。如今侥幸做了公主家令,看似能在公主面前说上几句话,其实颜面还不如那些无品无级的婢女阉宦。
他心中揣着猜忌,自以为掩饰得很好,但表情之中还是带出些许郁色,闻禅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前世贺九皋也是公主府家令,闻禅知道他有点目无下尘的小毛病,从前因此吃过亏,不过大节上挑不出毛病,所以对他还算放心。现在他才刚和府中诸人接触,认生也是正常的,闻禅不指望所有人一下子都变成前世那种最顺手的状态,只要大方向上不出错,且让他们慢慢磨合去吧。
城外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河流纵横如玉带,农田与村落点缀其间,北方青山隐隐,乃是凤岭余脉。站在此处看去,与在浮屠上俯瞰城中灯火完全是截然不同的感受,只觉得兆京山环水绕,实在是个得天独厚的富饶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