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如凇逃避地把脸往她颈窝深处埋去,看上去并没有被安慰到,闻禅朝侍女使了个眼色,纤云会意地领着宫人们退下。她低下头在裴如凇耳边轻声调笑:“驸马抬个头吧,没有别人,我看看是不是吓哭了。”
裴如凇:“……”
他刚要硬气地抬头反驳一句“没有”,忽而灵光闪现,把自己的身形放得低了一点,改以自下往上抬眸,可怜巴巴地看着闻禅:“若我承认我确实害怕了,殿下会保护我吗?”
这个角度下他的睫毛简直长的惊人,像脆弱的蝴蝶翅膀般轻轻颤动扑闪,眼底盛满她的倒影,含着一点期冀与信赖。没有人能抵抗这种眼神,在绝顶的美色面前,闻禅也很难保持理智,去细想他这话背后隐藏的用意。
“只要我能。”闻禅轻轻抚过他鬓边,“区区一场行刺而已,虽然扫兴,但实在不必太过在意。你经历过那么多事,不至于被几个刺客吓住,到底在害怕什么?”
裴如凇:“大婚时发生这种事,陛下必然震怒,我怕他觉得我不吉利,会命殿下和离另嫁,换一个吉利的驸马。”
闻禅的手顿在半空:“……啊?”
“这种事情又不少见,”裴如凇忧愁地握住她的手,“远的不说,前朝不是有位驸马因为迎亲时天降闪电而被勒令和离吗?大婚时见血,比闪电不祥多了,陛下一定会以此为由迁怒于我……”
他越说声音越低,眉宇间凝着愁绪,像一朵蔫掉的小白花。闻禅一开始觉得离谱,结果发现他真的是在情真意切地担忧,不由得顺着他的话问:“那你想让我怎么做?”
他有点不确定地看着闻禅,慢慢地说:“想要……殿下永远只喜欢我,不管发生什么事,无论别人怎么说,都不要抛弃我,可以吗?”
闻禅:“……”
她终于确定,前世那回是真给裴如凇吓出阴影了,不是随便安慰两句就能揭过的。受惊的小白花可能得用一辈子慢慢哄,才能哄得好。
“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可是下下之策,很危险的。”她用手指在裴如凇掌心里划拉两下,慢条斯理地说,“想要稳固地位,主动争取才有胜算,你要是强到连陛下都忌惮的程度,谁也不敢在你面前提‘和离’两个字。”
裴如凇重复道:“‘主动争取’?”
闻禅肯定地点了点头。
犹如得到了某种鼓励,裴如凇忽然手撑床沿,发力起身,霎时贴近闻禅面前,低头吻了下去。
既然公主说了可以争取,那便从此刻开始,让她眼中心中只看得到他一个人。
第17章
新婚
与前世标准典范的新婚之夜完全不同,这一世大婚以惊天动地的刺杀为开头,再发生什么也不会比这更可怕了。俗话说“置之死地而后生”,驸马反而因此获得了无穷的勇气,像是要把前生亏欠的遗憾都弥补回来一样,开始没完没了地缠人。
闻禅从一开始的“我说的主动不是这个主动”到“明天还得起来处理刺杀的事别太放纵了”,最后只能茫然地沉溺进对方幽深的眼睛里,用仅剩的一点余力自我安慰“他只是吓坏了他有什么错呢”。
次日清早。
闻禅睁着眼陷在柔软的被子里,面朝帐顶发了会儿呆,懒洋洋地不想动弹。四月天气不冷不热,帐中光线昏蒙柔和,身边另一个人的气息舒缓绵长,并不扰人,反而有种难得的静谧之感。
虽然昨晚胡闹得不像样,甚至连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都想不起来,但她意外地睡得很好,一夜无梦直到天亮。想必经过昨天那一遭之后还能踏实地睡着,除了她和驸马以外再没有别人了。
过了一会儿,裴如凇搭在她腰上的手指微微一抽,呼吸声静了片刻,然后挨挨蹭蹭地挪过来分她的枕头,用有点沙哑的嗓音小声唤她:“殿下……”
看来这是事后心虚,现在清醒了知道赶紧过来摇尾巴了。闻禅无言地侧头看了他一眼,从被子里抽出手来,抵着他的肩膀往后推。
裴如凇立时瞳孔剧震,宛如溺水之人抱着浮木,死死地搂住了她:“是我惹殿下不快了吗?殿下讨厌我?还是终于觉得我不吉利所以决定换一个新的?”
“不是,没有,不觉得。”闻禅继续推他,平静地道,“你往旁边去一点,压到我的头发了。”
裴如凇:“……”
他讪讪地“哦”了一声,稍微撑起身体,让闻禅救回了自己的头发,虽然只是挪开了不到三寸的距离,眼里的哀怨却浓烈得仿佛一大早被闻禅踹下了床。
片刻后——
闻禅:“噗……”
裴如凇:?
昨晚劳累过度,闻禅一笑就牵动全身各处酸痛,又疼又难以自抑,裴如凇眼看着她都快蜷缩起来了,赶紧道:“殿下缓缓,先别笑了……”
“我真的……第一次见你慌成这个样子,哈哈哈哈……”闻禅抱着被子,一边疼得吸气还要一边笑,“好可怜啊,裴大人。”
裴如凇:“……”
公主一般都以表字称呼他,戏谑时会叫“裴公子”,生气时会连名带姓,但是此刻叫“裴大人”,却是拿前生说事,笑他手忙脚乱不够稳重。
但其实前世今生加起来,他的官阶高到足以被称呼为“裴大人”的阶段,就只有她离去后的那十年。
假伤心变成了真惆怅,裴如凇拉起揉乱的锦被,帮她盖住泛着红痕的肩与背:“我也是第一次听到殿下叫我‘裴大人’。”
他把闻禅耳边一绺乱发轻轻拨开,没等她回答,便带着一点自嘲的意味笑了一声,解释道:“爱生忧怖,在殿下面前要假装不在意,实在是太难了。”
闻禅和颜悦色地道:“大小姐,你要是实在想哭,把眼泪留到进宫见你岳父的时候再流。我们现在可以起床了吗?”
裴如凇与她无言地对视片刻,突然扑过来隔着被子把她囫囵抱住,一头扎在了她的枕头上,气势汹汹地宣布:“不行!”
闻禅:“噗哈哈哈哈……”
她笑够了,用膝盖去顶裴如凇的腿:“起来,今天得去你家见礼,不能再赖床了。”
帐中方寸天地就像临时的避风港,躲在其中,可以暂时忘却沉重的宿命纠葛,不去想刀光剑影的前路,只沉溺于眼下的温柔安宁。
可不管是逃避还是对抗,低头抬头,哭着笑着,人终究还是得向前走,世间哪有真正的温柔乡,不过都是漫长旅途里暂时歇脚的寒枝罢了。
日影移上窗台,早起的侍女听见他们说话的动静,已在外间等候。闻禅披衣坐起,在裴如凇掀帐唤人入内之前,忽然没头没尾地问:“我以前和你说过你长的很好看吗?”
裴如凇怔了一下,茫然摇头。
“那你现在知道了。”
闻禅毫无预兆地倾身过去,搭着他的肩,嘴唇在侧脸上轻柔地贴了一下:“所以别担心,凭你的容貌,只要不是把天戳个窟窿,我至少还能再容忍你任性妄为十年。”
裴如凇:“……”
这一下令他从耳朵尖一直麻到了天灵盖,那是比昨夜还要令人震颤的心动。然而等裴如凇回过神时,闻禅已经无比自然地被侍女们接走梳洗去了。
十年。
长公主府中重逢一面,公主曾轻描淡写地提及过一次,但由于过于坦诚,甚至没有令人产生戒备,而她的笑容里毫无阴霾,也根本看不出任何顾虑。
但裴如凇开始逐渐留意到,她偶尔会看似不经意地给自己设置一个时限,就好像她早已知道前方某处有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一个迈不过去的坎。
闻禅这个人虽然没有狂到“天老大我老二”的程度,但从她行事作风来看,她并不是个随波逐流、肯对命运俯首帖耳的人,为什么唯独在这件事情上,她会如此地深信不疑呢?
前往裴家的路上,两人在车中相对而坐,闻禅发现小白花一反常态地没有黏人,显得平静而端庄,倒有点前世那个凛然不可侵犯的裴氏大公子的意思了,好奇问道:“你……该不会是紧张了吧?”
裴如凇摇了摇头,问道:“殿下对昨天的刺杀案,可否有头绪?”
短暂的欢愉之后,现实依旧冰冷如铁,架在脖子上的刀不是闭上眼就会消失,尽管可怖,还是得直面它。
闻禅道:“难说。但能在选在大婚之日当街动手,一是自恃武力高强,认为出其不意之下能够迅速得手;二是仇恨极其迫切,已经等不到在更适合的时机动手——你我的仇家,有谁符合这两点?”
裴如凇思忖片刻,坦诚道:“想不出来。要说得罪过谁,殿下得罪了符氏,我得罪了苏氏,可是前世这个时候也是一样的情况,却并没发生刺杀,可见不是这二者所为。”
“一定有什么变化,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发生了。”
闻禅没有立即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不断闪过陌生的面孔。在这短短片时的沉默里,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骤然浮现在裴如凇的脑海中。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马车穿过闹市,在四面八方涌来的噪音中,闻禅的声音仍然格外清晰而镇定:“这件事父皇不可能让我们插手,估计会委派一位皇子主持,真正出力的应该是大理寺,你的人脉可以派上用场了。”
第18章
归宁
常言又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裴如凇昨天才想过“世上没有比大婚中途出现刺杀更可怕的事情了”,结果今天更可怕的事情就出现了。
大概他的脸色实在不好看,闻禅好心地安慰他:“别紧张,说不定只是某一小步引发了和前世不一样的结果,你我的猜测未必就是定论。再说就算是上辈子的敌人重生了又怎么样?人被杀就会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什么可怕的。”
裴如凇:“……”
听着道理是不错,但是好像并没有什么安慰效果。
闻禅慢条斯理地说:“知晓未来和改变未来是两回事。这世上明知道却做不成的事太多了,就像这次刺杀一样,他就算知道当天我们会经过,也提前安排了刺客,那又怎么样?最后不还是失手了。”
裴如凇不禁虚心发问:“可是如果未来的每一步都会受到对方的阻挠,该怎么办?”
“上辈子我们走的哪一步没受到过阻挠?”闻禅反问,“你觉得我们比别人多活一次的优势是什么?”
“预知危险,挽救失败……避免曾经犯下的错?”
“一言以蔽之,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对吧?”闻禅道,“既然走的是正路,堂堂正正,哪还怕什么?谁敢拦我的路谁就要做好被雷劈的准备,因为我问心无愧,绝、不、动、摇。”
裴如凇倒吸一口冷气,感觉心跳又开始不受自己的控制,朝着迷乱的方向狂奔而去。
“殿下……是什么时候想到了这些?”他轻声问,“从昨天遇刺之后吗?”
马车的速度逐渐放缓,拐入街巷,裴府大门已遥遥在望,站满了前来迎候的仆从。
闻禅合上了车帘,从容地整理衣饰,调出她与旁人打交道时惯用的微微含笑的表情,把手搭在裴如凇的掌心里。
“是我在长公主府遇到你的时候。”
皇宫,宣政殿。
满殿山雨欲来,气氛一派肃杀凝重,皇太子闻理、越王闻琮及三法司、禁军、京兆府等官员皆垂手立于阶下,皇帝坐在御案前,脸色黑得像锅底,咆哮声响彻整座宫殿:“光天化日之下,刺客在公主大婚时当街行凶,京兆府是干什么吃的?禁军乱成了一锅粥!朝廷真金白银地养着这么多人,危难之际没有一个顶得上用场,还是驸马和公主自己的侍从拔刀抵抗才没令他们得逞!你们一个个还怎么有脸站在朕面前,啊?!”
伴随着一记沉重的拍案声,桌上笔墨奏章都跟着一蹦,殿中所有人立刻跪倒请罪,齐声道:“请陛下(父皇)息怒。”
纵然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件事纯属意外,但皇帝非要迁怒,没有人敢站出来劝阻。闻禅是先皇后唯一的女儿,她的婚事连后宫诸妃都没能插手,完全是皇帝亲力亲为——谁又能想到千挑万选、精心筹备,原本能传为佳话的一场大婚,最后竟然以这种方式在世人心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简直是在天家颜面上狠狠甩了响亮的一记耳光。
“此案查办交给太子主持,越王协助,三法司和京兆府配合,就算把京城翻个底朝天,也要把背后真凶揪出来!朕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敢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太子垂首道:“儿臣领旨。”
皇帝又道:“禁军护卫不力,左右鸾仪卫将军降职,罚俸半年。禁军统领李剑秋罚俸半年,念在你新上任不久,先不重罚,但禁军懈怠散漫之风盛行,须得严加整饬,若下回再犯,你就不必再来见朕了!”
李剑秋朗声应道:“谢陛下开恩,臣必竭力尽忠,不负陛下厚望!”
皇帝冲大臣和儿子们撒了一通火,心头堵住那团火气总算发泄出来大半。待众人都退下后,他招手问梁绛:“公主在做什么呢?”
梁绛低眉顺眼地道:“回陛下,今日是公主婚后第一次见舅姑的日子,算算时辰,现在应该已经在裴家了。”
皇帝一想起这婚事就窝火,连带着对裴家也不满意,冷冷地“哼”了一声。
梁绛察言观色,适时地补上一句:“陛下心疼公主,裴家又岂敢慢待了殿下?气大伤身,陛下且放宽心,以保重龙体为要,毕竟公主后日归宁,还等着您来安抚呢。”
皇帝脸色稍缓,想了想又叹道:“阿檀那孩子胆大心细,也不知道是谁安抚谁。上回在行宫那一出把朕都吓着了,她还跟没事人一样。寻常人遇到昨天那种事,早就吓破胆了,亏她今日还能去裴家。”
梁绛笑眯眯地道:“公主深得陛下真传,不过就算再沉稳,也还是陛下的小女儿,陛下可不会因为公主坚强,就少心疼她一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