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星忽然道:“有声音。”
呛啷,呛啷,呛啷……
森寒寂静的林中传来奇异的响声,像是拖着铁锹锄头之类的铁器行走、不时磕到石头土块的动静,伴着几不可闻的“沙沙”声,正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前进,而且越来越近——
嘎——!!!
凄厉的鸦鸣划破长空,闻禅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用“轰鸣”来形容振翅声。无数乌鸦自林中惊起,恍如一朵遮天蔽日的乌云,甚至令所有人眼前同时黯淡了一刹。
就在这瞬间,幽暗深林里忽然浮现出一个惨白的骷髅头。
闻禅倒抽一口凉气。
纷乱的漆黑长发和宽大拖地的黑衣完全遮蔽了“它”的身形,唯一能看清的,就是被“它”拖在身后、几乎和“它”一样高的黑色长刀。
骷髅用空荡荡的眼眶瞪着这群闯入亡魂之地的不速之客,贺兰致尾音劈叉,气若游丝地呻/吟:“它、它它它不会生气了吧……”
话音未落,寒光一闪,那骷髅头已抡起长刀,直奔他而去,惨白面孔霎时闪现在贺兰致眼前。
好快!
贺兰致回手拔剑,可是根本来不及。眼看刀锋就要落在他脑门上,闻禅情急之下随手从鞍袋里抓了个什么,也来不及看,只觉得颇有分量,用尽全力朝骷髅脑袋掷了过去。
“砰”地一声脆响,骷髅脑袋被她砸得一歪,动作随之短暂停滞,贺兰致抓住这救命的空隙,唰然拔剑荡开长刀,怒吼道:“快跑!”
一行人吱哇乱叫着催马逃命,飞也似地离开了乌鸦坡。
一直冲到县城城门不远处,众人才惊魂未定地停下来,程玄回头张望:“好像没有追上来。”
贺兰致长长松了一口气,差点把魂吐出来:“吓死我了,那是鬼吗?”
飞星瑟瑟发抖:“会不会是枉死的士兵,鬼魂在战死的地方徘徊不去……”
“应该是人吧。”纤云征询地望向闻禅,“它跟那把刀差不多高,不可能有那么矮的士兵,要么是侏儒,要么是……”
“小孩子?”
闻禅说完自己又摇头否定:“不可能,那把刀至少二十斤,小孩怎么抡得动,而且谁家孩子会在脑袋上顶个骷髅?我看八成是狐妖或者山神,我们贸然闯入,惊动神灵,人家不高兴也是正常的,以后还是谨慎一些吧。”
纤云:“……”
贺兰致冷笑:“呵,山神,我看是坡神还差不多……你刚才拿什么玩意儿砸了山神?”
闻禅低头翻了翻鞍袋:“哦,前天在客栈门口买的栗子糕,你嫌弃它太硬了,让我拿着防身,说遇到危险时可以用它给别人开瓢。”
贺兰致假装抬头看天,呜哩呜哩地吹口哨。
他们进了驹县,投宿在城东的一家客栈。闻禅心中还挂念着下午的奇遇,晚间特意问了问掌柜,没想到对方还真的给了她答案:“你说那个住在乌鸦坡上的?是小孩啊,客官被吓着了吧?其实只要不靠近那个地方,它平时不会出来随便吓人的。”
说来说去,还是怪贺兰致手欠,闻禅在心里记了一笔,追问道:“小孩怎么会那副打扮,他的家人呢?”
“不知道是哪来的孩子,这附近村子、还有对面呼族扔孩子的事多了,不稀罕。”掌柜道,“乌鸦坡原先是战场,那地方的乌鸦是吃死人肉长大的,可凶恶了。那小孩一开始差点让乌鸦吃了,后来不知道从哪儿刨出一把刀,每天抡着刀跟乌鸦抢食,嘿,还真就算它命大,乌鸦都让它给打服了,认它当头头,只要它一出来,乌鸦就跟着到处乱飞。”
难怪它的身法诡异又迅捷,看来是跟乌鸦厮杀争命时练出来的本能。
闻禅谢过掌柜,弄清了来龙去脉,这件事便被她放在了不重要的角落,只当做是旅途偶然听闻的小故事,反正日后他们也不会再见了。
数日后某个深夜,闻禅等人纵马狂奔出城,如来时一般玩命逃离,身后跟着一串手持刀剑棍棒、穷追不舍的的家丁,一边逃命还要一边相互指责:“你没事招惹县太爷的小舅子干什么!强龙难压地头蛇,为什么不能心平气和地讲道理?!”
贺兰致大声叫屈:“他调戏我,说要我给他当外室,一个月给我两钱银子的零花钱!”
“一个月两钱银子的零花钱也不少了!退一万步说,你平时花钱大手大脚就没错吗!”
“连一两银子都舍不得给还养个屁的外室!”贺兰致惨叫,“而且他都三十六了,这个岁数都可以当我爹了,我不要!再说明明是你把他儿子头朝下吊在学堂树上,两边同时事发,我们才会被追杀,凭什么只骂我!”
“混账!我那是为民除害!他先抢了别人的钱,说不定包你那两钱银子就是这么来的!”
闻禅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追兵,不到万不得已时他们不想动手,但是如果被抓住了势必要纠缠不休,她绷紧了面孔继续催马,一边回手摸上了别在腰上的短剑。
呼啦——
幽深的夜色里,忽然响起了熟悉的振翅声。
万千气流从他们头顶拂过,火把也照不亮的黑云以灭顶之势扑向追兵,苍白的骷髅再度自长夜中浮现,四尺长刀以与外表截然不符的迅疾横扫出去——
它是黑夜里天生的杀神,甚至没人能看得清它的身法速度,等回过神时,追兵已经被它扫得七零八落。
人群里传出恐惧颤抖的惊叫:“鬼乌鸦……是鬼乌鸦!”
“救命,鬼乌鸦杀人了!!”
“快跑……跑啊!”
一行人驻足回首,惊愕地看着它以一人之力横扫千军,然后倒拖着长刀,朝他们的方向缓缓走来。
贺兰致用气声说:“我听说乌鸦特别记仇……该不会是在这蹲守我们吧……”
闻禅端坐马上,几乎是俯瞰着他走到自己面前,朝背后一摆手,制止了贺兰致他们要挡过来的动作,冷静地盯着它问:“为什么要帮我们?”
“骷髅”似乎听不懂,歪了一下头,没握刀的手在怀里掏啊掏,然后朝她高高举起。
藏在漆黑衣袖下的手掌惨白瘦小,掌心里赫然抓着一张揉皱了油纸。
闻禅闻到了一股淡得快要散了的栗子甜味。
她想起客栈老板讲过的故事,虽然对方一言未发,但电光石火之间,她竟然顺利地理解了它的意思。
“还想要?”
“骷髅”这回应该是听懂了,发出了一声像乌鸦叫的“啊”。
闻禅默然停顿了片刻,忽然下定了某种决心,俯身朝它伸出手去:“上来。”
所有人:?
“跟我走,我给你买,我可以让你一辈子都能吃饱饭。”
贺兰致在背后鼓掌:“还是你大方,你比一个月给两钱银子的小舅子大方多了。”
“骷髅”懵懂地看着她,看她修长干净的手指,素白的衣袖,还有皮毛光滑的矫健白马。
然后抓住了闻禅的手,一跃而上。
漫天血花中,“乌鸦”从七香车顶一跃而下,身姿灵巧犹如飞鸟,双手持刀,挟着下落的去势凌空一记纵劈,恍若刀切豆腐般利落,将刺向裴如凇后心的长刀从中间一分两截,紧接着反手上撩,“咣”地一下将那人抽飞出去三尺。
“走开。”
幂篱下传出清亮的声音,明显能听出是个女孩,语气冰冷,饱含着极度危险的杀意:
“谁敢挡路,我要谁的命。”
“谁都别想耽误我吃席!”
第16章
许诺
裴如凇上辈子见过“深林”的人不算很多,除了负责敦宁郡情报传递的“鹧鸪”、身处关键位置的“白鹭”“赤鹰”外,就是“乌鸦”。她自公主出降开府后便一直留在府中供职,是公主身边的顶级战力,平时不喜欢晒太阳,也不怎么爱说话,出门在外一定要用斗笠把自己的脸蒙起来。
据说她遮面是为了防止被乌鸦啄眼睛,以前是用地里刨出来的死人头盖骨,公主捡到她时把自己的斗笠送给了她,从此她就一直戴着那个斗笠。
“救得漂亮!”裴如凇断然喝道,“抓活的,今日喜宴给你单开一桌!”
乌鸦犹如天降神兵,闪电般迅速无情地粉碎了刺客的第一波攻势。有了她的缓冲,禁军们终于反应过来,部分人合围护卫住婚车,其余人分头擒拿刺客。拥挤的人群逐渐疏散,焦躁的马匹被众人合力拉住,婚车终于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
裴如凇策马冲到近前,一时间什么讲究也顾不上,直接问道:“殿下有没有受伤?”
随嫁的宫女忙跌跌撞撞地冲上来阻拦:“请驸马退后!新妇出嫁不可开口,千万别犯了忌讳!”
裴如凇半步不退,心说世上恐怕没有比迎亲路上发生刺杀更忌讳的事了。车中无人应声,他背上霎时蒙了一层冷汗,生怕闻禅真出了事,又抬高声音问了一遍。结果只听“咚”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穿过细竹帘飞了出来。
裴如凇凭空一抄,接在手中,低头看去,发现是一枚圆滚滚的黄杏。
给个杏是什么意思,报平安的话,一般不都是扔苹果吗?
等等,杏、杏……谐音是“行”?
裴如凇蓦地抬头看向纹风不动的婚车,骤然松了口气,驱马再度靠近,确认道:“殿下的意思是让仪仗继续前进?若是,请殿下在壁板上叩一下,臣即照命遵行。”
车中传来一声叩响。
裴如凇颔首道:“臣领命。”
公主虽是这场婚礼的主角之一,却并非主导,然而在这人人混乱不知所措的时刻,裴如凇能带着公主的命令站出来稳定局面,令众人都松了口气。送嫁的丹王、众官员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老油条,一旦有了主心骨,立刻行动起来,下令重整护驾队伍,同时派人向宫中报信,除去追剿刺客的禁军,馀者继续护送仪仗前行。
尽管人人都悬着一颗心,万幸后面的路程风平浪静,仪仗顺利到达驸马府。这所宅院是婚前皇帝所赐,与公主宅邸只隔一条街,前世裴如凇只在成婚头几天住过,后来便随公主一道搬进了公主府。公主逝去后,新帝大概是为了安慰他,并未将驸马府收回,依旧留给他居住。但裴如凇宁可去住城外的山寺,也不想在那个精致陌生的宅院里多待一日。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还会踏足于此,甚至在到达的一刻如释重负,像是飞鸟回到了避风的巢穴。
红烛高照,青纱拂地,在礼官的高唱声中,公主与驸马夫妻交拜,行过同牢合卺之礼,携手共入洞房。
裴如凇拜堂时心态无比轻松,想着只要完成大礼就算平安结束,此时却忽然复又紧张起来,念却扇诗时只觉自己喉咙绷得发紧,甚至在某个瞬间产生了抽离之感,怀疑眼前这一切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梦。
毕竟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梦见她了。
重生、重逢、大婚、刺杀……只有梦里才会有这么荒诞又离奇的情节吧。
闻禅移开遮面的团扇,一眼就看见裴如凇怔怔地站在一步外,那双在灯光下尤为漂亮的眼睛里盛着如烟的怅惘,像个被繁华隔绝于外的异世来客。
“这是什么脸色,”她伸出手,像招呼走失的小狗一样朝他勾了勾,“刚才被吓着了?”
花树状的金钗上垂下细细的流苏,在灯火映照下闪着璀璨细碎的金光,加以盛妆华服,让她的面容看上去有种朦胧而陌生的美丽,唯独那种天塌下来也等闲视之的从容神气,无论在何时何地都不曾改易,熟悉得令人几欲落泪。
裴如凇如梦方醒,向前迈了一步,单膝半跪顺势向前俯身,用力抱紧了她。
一旁侍立的宫女都非常有眼色,齐齐低头垂眸,专注地盯着脚下的地砖。
闻禅:“哎?真吓着了?”
前世驸马毕竟是她强取豪夺来的,两人的感情一开始说不上亲密,说是相敬如宾一点也不为过,后来倒是渐渐地交心了,却又聚少离多,基本没有多少亲近的机会,甚至死前也没见上最后一面。反倒是自这一世裴如凇主动撞到她面前以后,彼此之间才终于有了点风月情思的苗头。
闻禅从来没有指望裴如凇会喜欢她,她很清楚比起夫妻,她更像是他的恩人,缘浅而早逝,给他留下了闪闪发光的前程。世人只会怜惜他,并不会要求他守节,说不定就连皇帝都会催他续弦。裴如凇忘记她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人总是会选择更舒服的活法,完全没必要为了一个不值钱的“深情”评价而自苦一辈子。
即便是重活一世,他带着前生记忆,有足够的自保之力,并不需要再依附于谁。
他们之间本没有破镜重圆的理由,可他还是找了回来,为了报恩,或者为了别的什么。
闻禅咬咬牙还可以勉强抵抗他的美貌,却绝对无法拒绝“忠贞”这种品格。
裴如凇把她完全拥在怀中,感觉自己心里的某处漏风缺口终于被严丝合缝地填补上,万语千言都嫌苍白,只能喃喃地唤了声“殿下”。
闻禅腾出手来在他背上顺了顺,温声安慰道:“这种事谁也预料不到,没受伤就是万幸,后面的仪式也都平安完成了,你们应对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