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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饮吵闹之间,群青踩住一颗宝石,被硌得蹙了蹙眉。陆华亭见她低头,方才注意到,她裙下竟然只穿着罗袜行走。
他的视线原本一闪而过,只是着罗袜踩在肆夜楼的地上,多少有些不净。
前面一个恩客不慎将一坛酒打翻在地,脆响之后,陆华亭抬手拦住群青:“娘子的鞋藏在哪里了?某帮你取来。”
群青也看见满地瓷片,若是不慎扎在脚上,她便没法当值了。
但陆华亭诡计多端,她怕他甩开她是去叫人,一会儿抢夺账本,假意道:“就在这后面拐角。”
肆夜楼挥金如土,方才她观察过,每层柱后的转角处都摆放了背几、花草,还有大量新的胭脂水粉、衣衫鞋袜,应该是供花娘们醉酒时随时取用更衣的。
群青在背几下摸索,摸到个差不多尺寸的鞋子,给自己穿上。陆华亭站在她身旁,视线转开,正对上林瑜嘉鬼鬼祟祟的脸。
陆华亭未及提醒群青,她已站起身来。
陆华亭抓起案上一张草纸,回头一瞥,群青反应倒是快,早已不知从哪儿摸到一柄素扇挡住脸,垂下眼,正是个羞惭的神态。
兴许因为只露了眼睛,他发现她的睫毛竟然如此弯而翘,且因为他的注视,她抬眼瞥来,便如蝶翅张开,青涩若秋水,眉眼间却有软韧的英气。
群青感觉陆华亭隔袖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扇面向上抬。她给他使个眼色,他却视若无睹,继续抓着她抬扇,直将她的眼睛也挡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若遮住整张脸,她就看不见了,而且显得刻意。两人腕上角力,群青听到林瑜嘉的步子靠近,不敢轻举妄动。
随后眼前的一片白微暗,似乎是陆华亭转过身,在她身前挡住了她。
林瑜嘉心中有疑,眼下再度看见陆华亭和那花娘,快步走来,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想看个真切。未料陆华亭忽然将那花娘圈在背几前,再靠近就要失礼了。
他又走近了两步,看见陆华亭拿着一盒胭脂,拿笔蘸着,原是有闲情逸致,倾身在为那花娘画扇:“你烦不烦?连某喝个酒你都要过来凑凑热闹?”
林瑜嘉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只得赔礼,不甘地走开了。
群青眼前的一片白雾中,落下了一瓣嫣红,随后是第二瓣、第三瓣、第四瓣。她屏住呼吸,看着眼前一朵绮艳的花渐渐成型,出现在虚空蒙昧间。
陆华亭画得极为专注,待收得最后一笔,他眼睫一颤,将她扇子移开,转身走了:“娘子要的优昙婆罗,给你了。”
第40章
离开平康坊, 耳边终于安静了。
借着夜市馄饨摊上挂的一只灯笼的亮光,陆华亭查验那本账簿。
账本很薄,不过数十页。他每页都看了一会儿, 目光在其中一页停留的时间格外长, 神情却不动声色。
看完全部,他将账本一合,还给了群青。
似是看到群青意外的神情,陆华亭挑起一个笑:“不是青娘子想要的吗?”
就是她想要,他给的这么爽快, 才让她警醒起来:“这账本有什么问题吗?长史为何不要?”
“这几页是琵琶伎春娘生前誊抄下来的真帐。”陆华亭说, “崔伫应该是将那真帐看得很紧, 以至于春娘无法拿走, 只能默记内容,写下这个誊写本。但这誊写本上没有崔伫的签章符印,他大可矢口否认, 三司无法论罪。”
群青翻了翻, 果然是春娘誊写的, 难怪只有几页, 她悄然将陆华亭盯着看的那页折了个角, 心中漫上失望:“所以那这个账本其实没有用?”
很难想象, 今日忙活半天得到了这样的结果。
“当然有用。”陆华亭说,“某要拿到崔伫身上那本真帐。这誊写本用于验证, 对的上誊写本的才是真帐,否则是假。”
“长史准备怎么拿?”群青试探,“连春娘这等枕边人都拿不到, 这需要花不少功夫吧。”
陆华亭说:“只需要青娘子再来一次。”
群青一怔,冷冷一笑。
看来她表现不错, 以至于陆华亭还想延伸合作。还有机会,她就不吝冒险,借她的力,最后真帐落在谁手上还不一定。
“那下次我来筹划。”群青边走边说,陆华亭望向她,她看他一眼,“那崔伫似乎对我有兴趣,可以利用。”
陆华亭眸中神色微凝。
原来她一清二楚。许是群青生了一张淡泊而毫无机心的脸,她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种话,不知为何,让他觉得有几分不舒服。
“所以娘子今日,是故意那样看崔伫?”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群青道:“模仿其他花娘举止而已。”
她有临场发挥的本能,自己都不知道学得像不像,现在想来还有几分后怕。
凉风将夜宵摊位的吆喝和香气送来,群青方觉得饥肠辘辘。有老丈支起一个炉子卖菱角,热气腾腾的菱角散发清香,这是群青儿时最爱吃的东西,只是她得赶着回宫。
陆华亭见她看了好几眼,买下一筐菱角:“连累娘子晚餐没有吃饱,是某之过,吃些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见他一撩摆坐下,竟有坐下用餐之意:“我得回去了。”
陆华亭自顾自地擦拭桌子:“青娘子来时偏要踩着点来,走的时候却提前走。”
“长史故意将我拖过午夜,符信失效,我回不去,也没有下一次了。”群青冷道。
“某有办法让你回去。”陆华亭道,目光在筐中热气腾腾的菱角上一沾,“娘子若信某,吃一个也来得及。”
他既这样应承,群青坐在对面,拿起一枚菱角,只是她剥得极慢,一点点揭皮,额头都沁出汗水。
陆华亭看了一会儿,拿出一枚,伸到她眼皮底下,双手放在菱角的两个角上用力掰,指节一推,便推出雪白的菱肉:“这样剥。”
夜风沁凉,摇晃着灯笼。群青望着他手上的菱角,觉得今夜荒唐,她另取一颗,以同样的方法剥开:“长史也常吃菱角?”
“水边多此物。”见她学会了,陆华亭面色如常,将菱肉放进口中。
群青那枚还没送到嘴里,忽听得内侍的尖声开道,随后是铜锣敲响,从后颈的地方传来:“太子回宫,百姓避让!太子回宫,百姓避让!”
群青将那篮菱角一提就想走。陆华亭一把拽住篮子:“某说你回得去,你就回得去。吃完再走。”
“我回去再吃。”
“回去就凉了。”陆华亭明亮的黑眸望着她,宛如劝友人饮酒的贵胄公子,显出分外的坚持,“娘子趁热,吃一口,口感是不同的。”
群青咬了一口菱角,热腾腾的清香在口中爆开,吞咽下去,五脏六腑都变得熨帖起来。
李玹的白鹭车旗缨飘扬,缓缓行进。午夜的钟声“铛——”地自承天门悠长传来,从东市中冷不丁窜出一条明亮的舞龙灯,欢快地滚到眼前,鼓乐声起,四面烟火上天,寿喜忙叫:“停停停!”
原来今日是初九,东市夜间闭市有舞灯表演。太子的车架不得已停下,先让这条巨大的舞龙从面前飞过去。
五光十色阻挡了东宫的仪仗,倒让一辆给宫中运送香料的灰扑扑的牛车抢了先。它比舞龙先走一瞬,眼下独占空荡荡的大道,朝着宫门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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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青掀起牛车粗布帘子的一角。
方才她吃了菱角,陆华亭便叫住赶车的小内侍,她趁人不备跳上牛车。
她眼中闪过一条生气勃勃的舞龙灯,戴面具摆着头舞蹈的杂耍艺人,那鱼龙乱舞的声势远去。
她已备好进宫门的鱼符,还有一件担心的事,那便是进门的守卫手脚很慢。舞龙过去,李玹的车架若追上来,他们可能在门口撞上。
为防止这一点,她刚才用尽全力朝李玹的车角掷了一根针,制造了一点混乱。
刚掷出去,她看见陆华亭的身影出现在道中,拦住了李玹的车架。
群青忙放下帘子,牛车进了宫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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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陆长史阻道,要跟您说话。”寿喜有几分不悦。陆华亭一直行事恣意,但当众拦下太子的白鹭车,未免太不尊重。
因为疲倦,李玹撑着头,紧闭双眼,闻言道:“让他说。”
车帘被陆华亭掀开,他向李玹赔礼,忽听得一声响动,雕花车窗突然碎了一角,二人都是一惊,骇得寿喜以为有人行刺,还是李玹抬手:“勿要惊慌,可能是舞龙溅起的飞石。”
陆华亭的目光上移,哪里是什么飞石,嵌在车框上的,分明是一枚明晃晃的针。
群青果然不信他。
他不动声色将针拔出来,问道:“殿下今日访查民情,结果如何?”
“百姓有怨,群情激愤,本宫已派人安抚。”李玹睁开狭长凤眼,“蕴明身上似有酒香,也是刚从肆夜楼出来?”
陆华亭行一礼,方正色道:“崔家挖掘堀室,以换符信为名,将流民中的良家娘子关在其中百般虐待,逼良为娼。恶贯满盈,罪行累累,殿下可曾想过处置崔家?”
“有伤百姓,自然是严惩不贷。”李玹冷笑,“你这般试探,倒好像本宫会包庇崔家似的。”
陆华亭:“崔家马上要与孟家结亲,孟相毕竟为太子太傅,与东宫同气连枝。”
“孟家是孟家,本宫是本宫。君臣有别,臣在君下。”李玹道,“本宫身为太子,自有决断,不需你来揣度,你走吧。”
“有殿下这句话,臣便放心了。”陆华亭拜别李玹。
帘子放下,寿喜说:“真是莫名其妙。”
“不奇怪。”疲倦引发头痛,李玹蹙眉摁着额角,“陆华亭要动崔家了,来试探本宫的心意。”
“那,殿下要阻止吗?”
“既是恶贯满盈,为何要阻止?只是寿喜啊,”李玹讥诮道,“在这件事中,百姓是否委屈并不重要,陆华亭与孟家的争端不重要,就连本宫也不重要,只有圣人的心意是重要的。圣人要保崔家,本宫便帮他们削减罪责,圣人觉得该罚,本宫便顺水推舟。只有坐上那个最高的位置,本宫才能有自己的想法。”
“奴才受教……”寿喜说。
白鹭车重新行驶在夜色中。李玹感觉疲倦涌上心头:“去清宣阁,那里还有人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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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宣阁的四样小菜仓促地呈上来。
群青刚刚回来,只来得及把袖中的素扇取出来:“若蝉,照着这个缠花。”
那扇上胭脂绘出的花朵灵动,似乎能灼人视线,她交给若蝉,便再也没看一眼,换了衣裳回到殿中当值。
李玹拿玉箸碰了碰那宵夜,许是因为疲倦,没有胃口。他看向灯下的群青:“你也用些?”
李玹完全不知他们刚刚擦肩而过,群青只觉宫外的一切像做了一场梦:“奴婢用过饭了。”
“是没有你想吃的?”李玹道,“你想吃什么?”
群青道:“奴婢想吃菱角。”
李玹神情一顿,有些扫兴,也不再提:“宫中没有菱角。”
夜已深重,蛐声长鸣。陆华亭拎着外裳回到内殿,狷素他们早已睡下。
许是早些时候太过热闹,黑暗中,他突然感觉周遭寂寥得惊人。
陆华亭手上还捏着那根冰凉的绣花针,他在灯下用力弯折,企图将它掰断,可这枚针冰凉冷硬,恕不从命,他只得放弃,拉开抽屉,冷眼把针轻轻地丢在群青之前的素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