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崔始问,“几品官?谁叫你进来的?
陆华亭叫人把炭盆搬出去,换一盆冰水来,手里拿一根长长的稻草模样的东西,放在眼前专注地编,随口问秉笔:“他之前进来过?”
“我进过三回,回回都是你们请出去的。”崔始自己答,“我说你们两个,一月拿多少俸?加起来连我家奴的一双臭鞋都买不起,何必与我为难,不如照顾几分,留个情面,日后官路畅通。”
“闭嘴!”秉笔气得脸发红,“我问你,你当日为何追逐春娘,使她从二楼跌下去毙命?”
“我醉酒了,跟她游戏,谁知她自己突然跳下去。”崔始还是同一套说辞,旁边小吏忽然舀起一瓢冰水泼他脸上,令崔始目瞪口呆,“你们今日疯了,敢泼我?”
“等一等。”陆华亭止住他们,好笑地起身。
他手上拖着什么沉重的东西,带动牢房内光影轮转,“你们看起来,不太会用刑,让开,我来教你们。”
崔始心头一颤,只见两个小吏受命用黑纸把窗户给遮住。陡然的昏暗中,他终于看清陆华亭手里拎着的东西,那哪是什么稻草!
分明是荆棘和银线拧缠的一条鞭,像拖行的蛇尾。
鞭浸泡在冰水中,溅出清脆的声响。
陆华亭走到眼前打量着他,眼中已无笑意,尽是墨色:“把他上衣剥了。”
闷响、嘶鸣的人声和鸨母呜呜的惊叫声混杂在一起,直冲房门,几乎令这牢狱都摇晃起来。
萧荆行从值房赶来,脸色凝重,想推门而入,被两个小吏拦住:“谁让你们放他进去的!万一出事……”
“长史说了,人不会死,外伤轻里伤重,验不出来!”两个小吏也有自己的心思,“萧大人,案迟迟破不了,我们都要担责受罚。有事长史和燕王妃承担,我们背靠大树,装作不知就是了!”
萧荆行站在原地,心里像蚂蚁啃啮:“你们想毁了他是不是,让我进去!”
但此时,又有小吏来报,崔家拿着钱来赎人:“崔家的下人在门口闹事,说两个月,还没拿到口供,再有十天就超过羁押期限。再不放人,有人会去圣人那里,参您一本挟私复仇。”
小吏道:“前面两次都是如此,抓进来的人知道崔家势大,能想法救自己出去,咬死不供,咱们只得放了抓,抓了放。”
“挟私报复……我去会会他们。”萧荆行气得浑身发抖,转身大步向前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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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不知多久,陆华亭出来,鬓角已汗湿,脊背上衣裳也尽数打湿,却还是那副无谓的样子。他抬起手,手上捏着两份供词,上面赫然带着鲜红的指印。
两个小吏接过供词,万分欣喜,门口等待的萧荆行却面色凝重。他向牢里看了一眼,里面的人只有进气,没有出气,拉过陆华亭:“我跟你回燕王府,我有话想跟阿姐说。”
两人并肩而行。
萧荆行说:“我只能羁押他十日,最多拖十日。你把他弄成那样,若放他回了崔家,你还没有把握搬倒崔家,你就彻底和崔家结下仇怨了。”
半晌没听见陆华亭回话。
萧荆行侧头,陆华亭出神看着手背,拿丝帕仔细地擦去手背上的溅上的一点血,紧接着他发现袖上也沾上了血迹,不止一处,只得挽着袖放下手,心里觉得很是脏污。
他已经很久没有亲自上过刑了。
“你不好奇结果吗?”陆华亭自顾自说,“崔始追逐春娘,是奉崔伫之命捉她。”
他说:“那春娘为找账本,做了崔伫的情人,偷偷誊写了一份藏起来,随后通知了大理寺,被崔伫发觉。那日他们想先一步抓住春娘,拷问她把那誊写本藏在哪里,春娘走投无路,自己翻过栏杆跃下二楼。”
萧荆行也在脑海中,慢慢拼凑还原当日之事:那日大理寺得到线索进来搜账本,崔伫叫人捉春娘,春娘跃下二楼,砸在了一楼贵人的桌案上,吓得正在欢饮的贵人们四散奔逃。
当夜逃跑的就有孟观楼,马车载着他奔向一处私宅。陆华亭支使了大理寺的几个人跟着他,顺藤摸瓜,发现他私养外室,随后惊动宫内的丹阳公主,闹得公主退婚。
“上次出师不利,惊动崔伫。他只会把这账本藏得更严。”萧荆行拧眉,“最有希望找到的是誊写本,但春娘自尽,谁也不知道她誊写的那账本藏在哪里了。”
“不一定。刘鸨母说,肆夜楼内,春娘别无交好,只和一个叫玉奴的舞伎同居一室、姐妹相称,两人从前时常合舞《琵琶行》。”陆华亭说,“若说春娘生前可能把线索透露给谁,大约是这个玉奴。”
“玉奴,玉奴……”萧荆行只觉得这名字熟悉,仿佛在案卷中看到过,“这玉奴不就是孟观楼的那个外室吗!”
他接着说:“她是孟观楼的枕边人,未必会帮我们。而且现在找她晚了,两个月,就算她知道什么,足够孟观楼先一步找到誊写本毁尸灭迹。”
“没有吧,你忘了?”陆华亭折下了一片叶子,垂眼擦拭手上血渍,“这玉奴,事发当日,就被丹阳公主的奉衣宫女捉走了。按大宸律,现在该在掖庭为奴。”
“宫规森严,玉奴还没来得及和孟观楼相商?只要问她,便应该能得到线索。”峰回路转,萧荆行松了口气,“我近日就去掖庭找玉奴!”
萧荆行正说话,忽被陆华亭拉住,一把拉到山石隐蔽处。
萧荆行看清了,前方廊中有一个宫女。
天上有濛濛细雨飘散。
四面无人,她将裙子挽起来,提灯走来走去,雨雾中,布袜上的一截小腿,时而被灯照出晃眼的颜色。
两人身为外臣,确实该稍加避讳。萧荆行本是君子,把头缩回山石背后。
可等了一会,还不见她离开。转瞬间,雨点变得密集厚重,倾盆淋下,萧荆行猝不及防被浇了一头一脸,回过头,瞪着同样被浇成落汤鸡的陆华亭:“你故意的?”
假山可没有顶棚。
陆华亭闻言睁大眼睛。雨水顺面颊流下,愈发洗出唇红齿白的一张脸:“这天要下雨,我预测得了?”
萧荆行探头看宫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雨水飞溅进回廊内,她竟继续蹲在草丛内翻找,浑然不顾脚下泥泞,衣衫被急雨打湿,萧荆行又把脑袋塞回去:“好像在找寻东西。不会哪个娘娘又掉了什么钗子坠子,找不到要受罚吧?”
陆华亭笑容微敛,眸光更深,看向那道身影。
雨斜着灌进脖子,水珠顺着他的指尖流下,他甚至有几分快意,觉得这雨来的正是时候,仿佛要将身上沾上的血污冲刷干净。
这处亭廊,那个位置……他知道她在找什么。
群青在找他丢失的第十七颗檀珠。
那日群青弄断这珠串,应承会帮他找回来,他只以为是敷衍,没想到她当真在认真寻觅。她发髻上蒙了一层水雾,远望过去晶莹闪亮,像荷间翠鸟,湿了羽毛,反而愈加鲜明。
陆华亭的指尖探进湿透的袖中,将那颗冰凉的檀珠捏在手里,凝望那道身影。
那日他便是如此,将第十七颗珠子抓握在了掌心。
找不到,还找吗?
不知看了多久,萧荆行仿佛在对他说话。
萧荆行说的是:“你看那人,他为何不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随即陆华亭看见一个穿深绿官服的男人,径直走入廊中,他手里拿着伞,将伞撑在群青头顶。
雨雾间,这道身影挡在视线之前,如此突兀。
陆华亭脑中忽地闪过此人的神色和声音:“青青,你忘了渭水边,我们两人一起长大,你是有婚约的人……”
是那个称呼群青“青青”的人,她的青梅竹马。
林瑜嘉站在群青身后,群青站起来,熟稔地夺过他的伞,好像原本就是在等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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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今日约在此处见面?”林瑜嘉警惕地环顾四周,“现在没人,但要从承安门出去必经此处,还是显眼了些。”
“我看见有小内侍在老地方徘徊,担心已经有人注意到太极殿那边,所以换个地方。文官偶尔和宫女问个路,应是无妨。”
群青压低伞面,把自己的脸挡得严严实实。余光瞥见林瑜嘉转来转去,恐怕他的脸已经暴露无遗。
林瑜嘉没了异议,切入正题:“没想到短短的时间,你能混到太子身边,得了他的信任。六娘这般能耐,不仅在大宸高升,在南楚恐怕也可以跃居我之上了。”
“想说什么你就说吧。”群青道。
林瑜嘉的脸暗含愤怒:“圣人下旨时你在场,理应是第一个拿到路线,为何宫外的‘天’倒先一步得到了消息?”
哦。
那自然是因为群青先把消息传给安凛了。
“那我不知道。”群青的语气柔软诚恳,“宫外的‘天’,未必没有宫内的‘杀’呀。”
“那我给你发信,为何一直不回?”林瑜嘉眼中愠怒更重,“难道忙着在大宸升官,忘了主上的任务?”
“李焕当夜出发,轻骑简从,骑的是挂金带的驿马,过一驿换一马,一路向西,日夜疾驰。”群青说,“算上五日之内三日下雨,道路泥泞,今日应该在顺安驿和迁安驿之间了。”
林瑜嘉的神色微凝:“你都知道,那为何不告诉我?”
“你若想回禀主上,可以现在回禀。我不发信,只是因为……”群青微微一顿,“之前,我不想让主上动手。燕王是去战场,何不等他凯旋时再伏击?否则西蕃国攻进来,杀的是我们的百姓,陷的是我们的城池。”
这也是她选择告诉安凛的原因。安凛处事顾大局,眼中还有无辜百姓,而林瑜嘉不顾。
林瑜嘉听完她的理由,脸上青白交织,许久才道:“我不是什么不周全的人,你可以与我商量,而不是自作主张!在什么位置想什么事,动不动手,我们会决定,这不是该你想的!”
他确信群青应该只是太有想法才不合他用,而她有想法也不是一两日了,只得摁下愤怒。
“算了,你的意思我懂,我会回禀主上的。今日叫你来,是想告诉你,要做的大事,我在礼部已计划好,需要你配合我完成。”
群青长睫一颤,近日由礼部操持的事,也就只有奉迎佛骨了。
如此重要的仪式,还关系到她出宫,南楚不会想搞破坏吧?
“你要我干什么?”群青心跳微快,不动声色地问。
“礼部拟定单录,具体的东西,比如经幡、地毯、贵人的祷服等等,皆是由六尚准备。”林瑜嘉道,“你现在位压七品女官,应该可以找借口接触尚服局的这些东西。若不能接触,近日燕王妃正在遴选宫人,想必以你的聪慧,能考进尚服局……”
话未说完,一枚石子破空飞来,打在林瑜嘉后心,令他面色陡变。
那个瞬间,群青伞面一转,伞上水珠如利刃斜飞出去,击在来人脸上。
萧荆行被水泼了一脸,举袖擦拭,等他睁开眼睛,那六品官竟已经走得无影无踪,面前只有一个举伞的娘子,关切地看着他。
水进了眼睛,萧荆行双眼通红,又眨了眨,喝道:“你,说你呢,你下雨天在这里干什么?”
群青的神色变得莫名:一个自己淋得像落水狗一样的郎君,冲过来指责她,多少有几分滑稽,好歹她衣裳没湿透。
不会是想占这处廊亭避雨,又不好意思说吧?
这张脸,还有几分面熟,她望着他,是上一世被她错认成陆华亭的那位……
“萧二郎?”群青脱口而出。
萧荆行一哽,想死的心都有了。
方才陆华亭非要拉他猜拳,输的人要替赢的人做一件事。
宫女与外臣本不得私相授受,陆华亭叫他去搅闹这二人私会,他觉得算做好事,没有反抗。
他仗着是陌生人才敢投石胡闹,未料想这小娘子居然认识他!
萧少卿在人前严肃端正的形象,就此碎裂。
群青却在环视四周。
上一世,这萧二郎与陆华亭私交甚好,宫宴都坐在一处,今日会不会也是同行?想到此处,她攥紧伞柄,心跳都加快了几分。
果然,萧荆行感觉尴尬,频频转头看向假山,群青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高耸嶙峋山石。对方藏匿得极好,连一根头发丝都没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