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看不清字了,群青忍不住提高手里的灯笼,一片光落在纸笺上,照得陆华亭的指骨像落下一段釉色。
纸面骤亮,他的笔尖又停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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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青早仰起头,四处寻到那响声的源头,水榭的横杆上挂了一只铜钱和棉线粗糙捆成的风铃,叮叮的响声,就是铜钱相撞发出的。
一只指骨分明的手把风铃摘下来。
群青猛地回头,陆华亭不知何时从案后起身,将风铃拿在手中,稍稍提高一些,仰视它的神情有几分戏谑:“雕虫小技,承蒙娘子喜欢。”
陆华亭的目光,蓦地从风铃移到她的脸上,望见群青僵住的表情,他眼中的笑意更亮,更冷,如暗中闪亮的一柄剑:“拿走吧,本就是送你的。”
说着将愿笺和风铃叠起来递给她。
群青垂眼数那钱币的个数,不多不少,正好十枚,脑子轰然一响。
——那还我三枚金珠并十钱。
——我不喜欢欠人。娘子在哪个宫当值?某下午差人送过去。
他早就认出她来,戏弄她而已,还套出了她当值之处……
“群青!群青!”这时,群青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殿下来了,殿下真的来了……”
是揽月的声音。
原本揽月不知群青在哪里,只是她的心情实在太激动,跟遇见的每个宫女都讲了一遍“殿下来清宣阁了”,众人见她状若疯癫,自发让开一条道,叫她看见水榭当中的群青。
揽月挤开众人进了水榭,听到身后怨声载道,又见群青手里拿着一串通宝,一抬头撞见陆华亭的脸,惊艳了一瞬:“愿笺拿到了吗?你在干什么?”
“这位大人风铃掉了,叫我给他系上去呢。”群青忽地将灯往她怀里一抛,在一片惊呼中踩着栏杆而上,将风铃系回高杆上,用力缠了好几圈。
刚才揽月来时,群青在人群中看到一个人。
寿喜。
寿喜是太子身边的内侍,他站在江边阴冷地盯着她的方向,不知看了多久,是否看到陆华亭独独起身,为她摘下风铃。
她身为太子身边宫人,和燕王府的长史有瓜葛,是犯了大忌讳。东西还回去,都不一定能撇清自己。
跳将下来,群青挽着揽月就走,揽月等不及与群青分享喜悦:“……你一写请帖,殿下就来了,你能未卜先知,会什么仙法不成?”
群青脑中混乱,揽月的话听在耳中断断续续,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中,陆华亭的声音格外清晰地钻进耳中,如夜露般清凉。
他在帮后面的宫女写愿笺,却接着揽月的话:“会仙法有什么稀奇,看面相,娘子是青蛇托的生。”
群青闭上眼,又有那种被逼到角落的阴冷感。
你才是蛇,你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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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月明星稀。
祈官当值到深夜方写完最后一张笺,江边热闹寥落,空无一人。
狷素帮陆华亭收拾笔墨和残笺:“长史,要做的事成了吗?娘娘愿帮我们吗?”
陆华亭坐在案后,看着手上血浸透布帛:“差不多吧。”
“殿下最讨厌神佛之事,要是让他知道,您让参军同意奉迎佛骨之事,恐怕要翻天了。”狷素道。
“他讨厌?你觉得燕王府现在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陆华亭淡漠地说。
“也是。”狷素颓然,“现在殿下失势,是我们百般乞求留下,好歹是个皇子,这圣人怎么一点父子之情也不顾……”
眼前的池水笼罩在雾中,漆黑而混沌。陆华亭扯了扯衣领:“头晕。”
“能不晕吗?那刃上有毒!长史这些日子合眼都不够,更别说养伤,这样身体怎么扛得住?”狷素小声地说。
陆华亭说的自然不是身体的晕,而是一种厌倦。
权力心机,如淌墨池,他淌过一遍,摸到了岸。如今又要再淌一遍。
“江风湿冷,官服单薄,咱们燕王府如今就是个四面透风的纸壳子,指着你一个人糊,可禁不起这样吹。”
狷素说,“长史本来就是顶缺,既然话已经带给吕嫔娘娘,为何不告个假回府,非要坚持整场,几百张纸笺写完了,娘子们是高兴了,这手伤恐怕一时半会又好不了了。”
陆华亭把玩那风铃,没头没尾地答,“我想见她一面。”
狷素惊了:“谁?”
陆华亭自袖中掷出一枚通宝,钱币叮当撞在桌案上,弹跳滚动一会儿才落定,像一句冷酷而毋庸置疑的回答。
狷素怔怔地看着案上那枚通宝。
那个……掷钱币定生死的……梦中杀人娘子!
“传说陇南的书生赶考,要不眠不休地走许多山路,但人又劳累嗜睡,为了保持警醒,便在背着的箱笼里面,放一条小青蛇。”陆华亭说,“蛇不眠,人不休。”
狷素听得脸都皱起来:“那……长史见到了吗?”
今日一见,群青气色倒是很好,灯下的脸像捧雪,眼如飞星,顾盼间有鲜活生机。
短短几日,还升官了。
陆华亭笑了笑。风将厌倦尽数吹散。
“我现在清醒多了。”他说。
“那还杀不杀呢?”狷素小心地将通宝拈起来,收在盒子里。
“她身上还有我想知道的事。”陆华亭淡道,“不过,就是把刀架在脖子上,她也不会说的。”
“若只想探听秘密,这还不简单吗,何必非得打打杀杀。”狷素凑到陆华亭耳边说了什么,陆华亭听后不语。
“属下觉得,这娘子也挺无辜的,那不过是一个梦罢了。万一梦就是反的呢?”
“这么快就心软了?”陆华亭笑着睨他,神情复杂难解,“梦中你们八个,有四个死在她手里。”
狷素的笑容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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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漏声声,群青未能合眼。
她一会儿想着陆华亭写的那张福笺,一会儿又想着夜宿在清宣阁的李玹。
一会儿想寿喜冷冷的眼神。
门一响,原本在外面当值的揽月匆匆地进门,将群青拽起来,把一只烛灯塞在她手里:“群青,快去给殿下奉灯!看看有没有出宫的机会。”
群青坐挺起来:“什么出宫机会?”
“我方才跟殿下说,我闹肚子,换你当值。你当值的时候,稍微得罪他一下。”揽月比划,“让他把你赶出去!”
原来揽月单纯地觉得,李玹既然能赶她出去第一次,就能赶出去第二次。
太子就在外间躺着。群青对这个任务,一直犹豫不决。
但既然机会递到眼前,群青还是接过了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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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中,李玹也睁着眼。
他在琢磨郑知意今日看他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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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常郑知意见了他,简直如牛皮糖一般甩不掉。殊不知郑知意如今再看李玹,觉得他有些可怕,看着他的眼神里便带着几分恐惧和不自然。
吃饭的时候,她竟一句话都没说。
两人未曾圆房,久未亲近,饭后对坐也没什么话可说。他见郑知意一直捧着本书看,探过头正要询问,郑知意立刻把书藏在抽屉里,钻进床铺里去了。
李玹把书拿出来,那不过是一本宫规而已。
李玹对这个发妻,年少时候是讨厌,讨厌他的人生被轻率地和她捆绑,只是家教礼数,不允许他表露这份讨厌。但同甘共苦同数年,就是小猫小狗也能生出几分温厚情谊。
如今大权在握,郑知意也成了后宫良娣,无力再牵绊他,那份尖锐的厌恶反倒消散。
两人实在性格不合,他不喜欢她,但也不想为难她。郑知意年纪太小,头脑简单,对他来说,和养猫狗没什么区别,上次发难,实在是她说话难听。
见她好像被吓得不轻,两人比肩而眠时,李玹便想给郑知意盖个被子,没想到她一下子躲到了角落,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
想到上一次郑知意还在求圆房,李玹的手僵住,为清宣阁的变化,心中蔓延出几分不舒服来。
此时,李玹看了看自己的良娣,郑知意鼾声大作。
她和揽月一起侍弄花圃,种上了她最喜欢的绯扇月季,忙活了一天,根本醒不过来。
鼾声和打雷一般。
李玹辗转反侧,平心静气地试着闭上眼,只听外间咣当一声巨响!
群青惊异地望着烛台柄上的断痕。
她想起揽月说过的话,想到这多半也是揽月为她安排的“出宫机会”。
她顿了顿,敛声闭气地蹲下,捡拾掉落的烛台,便在这时,床帷掀开,她看见一双苍白异常的脚踩在地毯上,李玹垂下眼。
这是他第三次见到群青。
孟观楼的话如在耳畔:“燕王府暗卫……文素……连一只耳坠都没落下……”
李玹的目光,落在群青的发顶,随后是耳垂。此女没戴耳坠,耳上只有一根穿耳的银针,尖锐而闪亮。
“奉灯。”李玹居高临下,冷冷道。
第20章
太子勤勉, 偶尔夜起,批阅白天难议的奏疏,这点揽月已经提前告诉过群青。
群青一盏一盏引亮地灯, 余光瞥见两个小内侍将外间的矮几搬到内室, 放在地毯上,挪过来的还有蒲团、笔墨、砚台、朱印。过了一会儿,有人拉开屏风,服侍太子文墨的小内侍弓腰进了内室,将一叠奏疏放在案几上。
这些内侍训练有素, 安静无声, 只有人影晃动, 布置好一切后尽数退下, 只剩群青一个人在李玹身边值守。
没想到林瑜嘉描述的场景,竟然是真的。太子真的可以在酣眠的良娣身旁办公,且只留一个宫女侍候。
所谓“奉灯”, 不过是贴墙侍立, 随时应对的贵人使唤。群青偷眼望过去, 李玹安静地坐在案前, 寝衣之外披上了大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