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先禀明宫中吧。”竹素道,“显然是冲着夫人来的,一箭双雕之计,先与圣人商量,免得让圣人与大人有了龃龉。”
“先把消息按下。”陆华亭抬眸望向他们,“倘有流出,唯你二人试问。”
“大人,大人……”
任凭呼喊在后,陆华亭已转身,踩着满地鲜血进了堂屋,看过空荡的摇篮、挥落在地的烛台,此处显然历过打斗,风雨从破洞的窗涌入,若蝉便是从破窗而逃。
两个武婢都受了伤,其中一个伤重未醒,另一个倚坐墙边奄奄一息,方才包裹过的腹部伤口,还是隐隐透出了鲜血,咬牙道:“若蝉拂尘内□□针,属下看护不力……未能保住太孙。但她也活不久了!”
陆华亭方才侧头:“当真?”
“真的,属下给了致命伤,她逃出去时,肋骨都陷了!”
陆华亭颔首,止住她艰难的回话。
他漠然看向窗外。骤然亮起的闪电,将这张皙白俊美的面孔照得分毫毕现,他唇边冰冷的笑意却不达眼底。
不知何时,窗外显出一队人的轮廓。
这群人出现的得无声无息,如阴兵过阵,每人戴着一张鬼面,无声地与陆华亭对峙。雨滴自铁青鬼面、锈青的剑上蜿蜒而下,未得主令,不敢妄动。
“听到了吗,若蝉跑不远。”陆华亭手持玉牌转向他们,眸色极黑,玩笑一般道,“找一处最近的修了庙的山峰,把她逼上去。”
为首之人停顿片刻,只见那鬼面颔首,紧接着,这些赤红的身影又如云烟一般,无声地消失在四面八方。
陆华亭将玉牌攥紧,面上笑意亦收敛。
这便是孟光慎争夺了一生的死士,几度陷他于生死之境。
孟光慎如今已死,这些人自然是他的了。
第130章
大雨倾盆, 天暗得几乎不辨前路。杂乱无章的野草,如野兽扑面而来。
若蝉带着铁锈气味的喘息急促。
许是受寒,又也许是被手勒得过紧, 襁褓中的李璋发出阵阵哭声,然而哭声被掩盖在雨声和喘息之下, 越来越微弱。
若蝉咬紧牙关。乳娘没在身旁, 婴儿难以忍饥挨饿,她变不出奶水, 只能要点米汤。
望见山庙翘起的檐角,若蝉用尽全力向上爬。
因这极端天气,庙中没有香客。门开个缝, 小和尚窥见淋成落汤鸡的她, 抱着襁褓,不问缘由便立刻让她进门。两名布衣小僧把李璋抱过去,用干燥的旧衣重新包裹李璋, 另有一人去煮米汤。
若蝉自己把湿衣脱下,浑身颤抖着从火盆取暖,两点火星如萤虫一般跃出,她停顿片刻, 小脸幽幽, 掸了掸衣襟。
突然想起群青以前说过, 出宫庇身可以去庙里。
自己不知何时竟听进心里。
若蝉刻意转念不去想, 随即就被肺上隐痛逼出了冷汗。她悄悄摸进披风里, 再拿出的指尖上全是血。外面凄风苦雨, 再出去奔走恐怕没命。
也多亏荒帝当年迷信神佛,这荒郊野岭,也能找到寺庙, 里面是见了妇孺不会盘问符信的出家人。若非如此,她也不能起死回生。
想到此处,几乎露出一丝笑容。
身旁李璋的哭声给了若蝉安全感,但怀抱李璋的小僧的目光却不在孩子的脸上,时不时地瞥一瞥她,似乎难掩紧张。
被这样看了几眼,若蝉抖落水珠的手陡然停住,她站起,想抱回孩子。小和尚却向后退几步,叫她抢了个空。
在他身后内殿,若蝉看见了人影。
内殿站立几名红衣人,但这几人内息高强,竟没有泄露一丝声息,令整个庙中现出无人一般的死寂。
若蝉瞳孔微缩,权衡之下,回头狂奔,未及出庙又有四人进来,抢过她招式,将她拍倒在地,几乎震裂了地板,李璋的哭声充斥了庙中。
数息之后,若蝉被数名死士挟出门外,她身上衣裳已不见原本的颜色,且因剧烈的疼痛说不出话,手腕微微扭动。
她望见对岸山栈道边聚拢了灯火与人马,似是等待已久,为首那人骑在马上,姿容如冷玉,目光如电,似能穿过这寒夜,把她劈成两半。
陆华亭追过来了。
若蝉眼中浮出绝望恐惧之色,下一刻,撞钟的钟锤击在她后背上,暗含震碎内脏的劲力,若蝉当即吐出一口血来。
却还没有死,只是疼痛蔓延至指尖,几令人抓心挠肝。
“娘子想瞒着我保下你,你倒好,先下手为强。”陆华亭眼中笑意微微,半晌问道,“问她,毒如何解?”
几杵的功夫,若蝉头上的冷汗如雨而下,有血从口鼻涌出,两名僧人见此情景,吓得不住求饶。
“此毒……”若蝉披头散发,状若疯癫,竟是咯咯笑起来,许久才对陆华亭道,“……无需解。我见姐姐太累了,叫她好好睡一觉,你回去守着她就是了。”
“蓄意挑衅,嘴里没一句真话,果然是‘天’。”竹素对陆华亭道。
陆华亭不语。
得不到答案,死士们又给了若蝉脊柱数杵,如此拷问,绝非普通人可以领受,然而若蝉只是笑。有暗卫不忿,向山上喊道:“夫人对你留情了。猜出你的身份却并未张扬,否则你早就死了!两国互为仇敌不假,但身份之下都是肉体凡胎,你就能如此面不改色地背叛她吗?”
若蝉本已合上的眼皮,听到“背叛”二字,又慢慢地撑开了,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事:“背叛……我是永远不会背叛她的。我就是为她而生的,又怎会背叛她?是她先背了主,我们之中谁都可以背主,只有她不行!”
“为何她不行?”陆华亭追问。
“我和她,身份本就不同……”若蝉却并未接着解释,目光涣散,气若游丝道,“我嘛,无父无母的孤女,我做这刀尖舔血的行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我只是很好奇,她到底比我强在什么地方,凭什么得为她死……谁知她偏要信我,还要以长姊自居,分明她的姊妹……是谁都不可能是我。
于是清宣阁中相遇。群青折过身,第一次把夹子从她鼻尖上摘下来,令她心中怔了一怔。
演了荒诞的开头,也只好将这出戏演下去。
“她的种种动向,你都向禅师回禀了?”陆华亭的声音,又将她拉回这雨夜中。
若蝉笑道:“从前当然有,一直到薛媪的药方……禅师觉得奇怪,不明白姐姐到底在干嘛,我却知道……”
她在好好当值,在救人,在认真地过日子。
却唯独没走那条被安排好的,充满危险和杀戮的路。
每一次群青都将她护在身后,让她几乎都入了戏,还给她指了一条她不可能去走的青云路。
“选了这种生活,当真是很奇怪……”若蝉冷笑。
但若走一遭,她也明白了。谁能不贪恋这条有光的路,能掉头走回冰冷的独木桥上去。
一声轻响,若蝉低头去看,原来是字迹腰间拂尘掉进了山崖,转瞬就没了影子。
她先一怔,旋即竟露出笑涡。
她曾在群青面前立誓,终生不能背叛,如今,只不过是到了应验之时。
手腕微转,通身骨缩,只听裂帛一声脆响。她竟挣开死士的桎梏,那道小小的身影瞬间投下山崖,死士手上只剩一截衣衫。
陆华亭望着空荡峰上的冷雨。
竹素道:“如此自尽便宜她了!还未问出夫人的毒如何解。”
“她口吐黑血,是中毒之象,想来南楚也有操控细作的方法。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这样拷问是没有用的。”陆华亭道。
“也是。不过她方才说话玄机暗藏,不像是对夫人恨之入骨的样子,但愿她手中留情,属下这就去四处寻名医。”竹素说,“好在把太孙截住了,没有酿成大祸。”
陆华亭凝眸望着对岸死士怀中嚎啕大哭的李璋,状若沉思。
“把李璋扔下去。”
竹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待反应过来,人已从马上滑跪在地:“大人,这是太孙!属下等为臣,实在不能,不能……”
“此子是太子遗脉,若不除,日后必然生乱。就算养在帝后膝下,长大之后若有心人挑唆,他们之间难保不生嫌隙。你们不懂,圣人疑心重,以后会越来越重。死在今夜,是李璋最好的结局。”
“不行,大人。您总得考虑一下自己……”
陆华亭骑在马上,默了片刻,抬手向对岸做个手势。
僧人们群情激奋,可惜被拦在寺中无法相救,只得眼睁睁看见那张包裹李璋的襁褓被风吹落进山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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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到上朝之时,李焕已经穿戴整齐,枯坐在紫宸殿内等天亮。
陆华亭跪于案前,道:“因臣看护不力,太孙被南楚细作抱走。这南楚细作丧心病狂,被臣逼上山,竟抱着太孙跳崖,致使太孙身故。”
“你知道门口有多少人?他们在等着开门,等着上朝,等着狠狠地参你!”李焕骂道,“七郎,你知不知道你完了,七郎!”
面对如此盛怒,陆华亭默然不语。
“为何太孙的死讯一夜之间众人皆知?”李焕问。
陆华亭:“这对当前战局不算坏消息吧?”
李璋被南楚细作逼死,尘埃落定。叛党从此师出无名,再无法打着拥立太子遗脉的旗号作乱。与南楚借兵,更将引得百姓众怒,如此更有了出兵平叛的理由。
“就算此事是南楚细作的手笔,但太孙身殒有你追逼之过,你也难逃罪责。你本来有百般手段可以救人……一个文官,能逼死太孙,简直赶上前朝佞臣酷吏之流。”李焕看向陆华亭,“你自己说吧。朕给你定什么罪,才不会让人觉得朕在偏袒?”
陆华亭道:“罢官削爵,投入诏狱,最好显出割袍断义之态,方才打消旁人疑虑,更显出圣人明断。”
“割袍断义……到底谁让你给我这个人情?你可是觉得自己很擅揣摩人心?”李焕冷笑一声,质问道,“为了让朕不责罚群青你竟然能做到这一步。有时实在不知,你到底是在帮朕,还是分明知道朕有心赠你绯衣,故意自毁名节。”
“圣人言重了。臣既为官,自然是尽心圣人效劳。”陆华亭道。
“那你还如此行事?”李焕道,“我与琉璃国是因废太子妃之故才能结盟,方才结盟,便让废太子妃得知亲子死讯,你不怕她伤心毁约?”
“不会影响结盟。”陆华亭面不改色,“因为死的是太孙,废太子妃的亲子还活着。车船相送,不出几日便能母子团聚了。”
李焕闻言一怔,用力拍了下桌案,手指又攥了起来。
“你真的有些太自作主张了!”
陆华亭笑了笑。
脑海中,回想起夜中受冻挨饿的李璋,颇有几分可怜。他啼哭着,本就稀疏的几缕胎毛被匆匆剃落,就在那山寺中出家,扮作小沙弥,坐船过了桥。
“若能以此举,换得战局安宁,宫中不受夺嫡之祸,臣不在意身后之名。”陆华亭道。
他瞥见李焕如冰雪春融的神情,慢慢垂下长睫。
他能牺牲自己换得李焕政局平顺,给了李焕极大的震撼。李焕终生未得父母偏爱,若有人能全力托举他,甚至不惜牺牲自己,这份情对李焕来说便足够重了。
有了这个人情,李焕对他将只剩感激,再无猜忌。日后为臣,不会再重蹈前世旧辙;就算还归布衣之身,也能换得他与群青平安离宫。
想到群青,陆华亭面色凝滞了片刻,随后拉回心神。
忆及进宫时,从外一封一封递进来的战报,陆华亭的目光划过案上堆叠的战报,问道:“云州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