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耽误了些时辰,全看郑知意的命了。
杨芙以袖掩着鼻子,向门内走去,只给揽月抛下句话:“我最见不得妇人生产,浑身不自在,你也赶快走吧。”
只一进门,腿一软,被两个宫人扶住。杨芙浑身颤抖,已然后悔,惶惶不可终日:“燕王看了信,我可会触怒到他?”
两个宫女一齐安抚她,稍待片刻,远处传来了响亮的哭声。
此时此刻,李焕已得到了回禀。
他坐于案前,神情冷凝,双目还有几分红意。看了一眼杨芙的丝片,对于干预的是杨芙,他有几分意外,但这也不能消弭他心中怨恨。
行宫逼宫几日,他未行凌辱生父之事,好吃好喝丝竹款待,宸明帝亦是配合,过了好几日父慈子孝的日子。
宸明帝分明知道而今唯一有能力统治大宸的是他,为保天下安定,皇位也只能交给他,却还要奢望保全李玹的命脉,还给太孙起了个好听的名字,这是何等的偏爱。
李璋,和李玹一样,皆是美玉。
只是让这块玉全还是玉碎,此后是他说了算。
李焕攥紧了布片:“生出来了吧?太上皇让朕好好照顾李璋,仙游寺偏远如何利于太孙成长?把他抱过来,养在太极殿中,太子妃不许跟来,只能有一个宫女随侍。”
第120章
长安比其他各处都更早地入了冬。
不知是畏寒, 还是饥饿,养在太极殿中的李璋就像被诅咒了一般,不分日夜地张嘴啼哭。
揽月和若蝉交替着推动摇篮, 摇篮中的婴儿却日益瘦弱下去。揽月睡在摇篮边,几乎不敢合眼, 每一觉醒来, 都会发现李璋的生命又流逝了一些。
“为何吃进去的奶总是吐出来?”这种感觉是恐怖的,揽月道, “有没有医官来看看?”
“医官上次看过,说婴儿呕奶本是常事,太孙一切安好, 只是体弱, 还请两位娘子好好照顾。”太极殿似乎蒙了一层死气,殿中侍立的内侍们宛如泥胎木塑,无数双眼睛在冷眼旁观。
“那如此呢?也是常事?”若蝉忽然叫起来, “揽月姐姐,你看。”
只见婴儿张口却不能发声,浑身抽搐,身上隐隐发紫。揽月把李璋抱高一些, 又降低一些, 她的心如刀割, 又止不住地往下坠, 觉得自己今日也得交代在这里了:“让我出去, 我去找医官……”
就在此时, 门却被推开,一人闯入殿中。
若蝉只疑心自己已因看护不力被李焕处斩,眼前之事不过是走马灯。若非如此, 她怎会看见完好无损的群青?她身携冷气,高髻齐整,发黑如浓墨,脸颊在光线的照射下像玉一般通透,神情严肃。
若蝉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旋即扑过来抓住群青的手臂:“姐姐,你、你没事?”
群青已将揽月怀里的襁褓夺来抱在怀里,手指按向几个穴位。
一路舟车向回赶,今日正是她与陆华亭回宫拜见李焕之时。二人路过太极殿,她在门外,听见太极殿内吵嚷和哭声。
宫中流言,这一路上群青已听得差不多了。眼前这个陌生衰弱的孩子,应该就是郑知意早产下的李璋。听闻郑知意执拗,数次脱簪上陈,请求伴在孩子身边,皆被李焕拒绝。
母子连心,可以想见郑知意受到了怎样的折磨。
方才要进来时,陆华亭蓦地拉住了她的手腕。犹豫一瞬,群青还是推门而入,也确实进得及时,眼下李璋口唇中不断地溢出白沫,眼看没了气息。
“这是怎么了,不会是有人下毒吧?”揽月叫道。
群青只觉这症状似乎在那里见过,她心念急转,抱着婴儿折身到了门口,低声吩咐揽月:“去,换上迷迭香。”
陆华亭腰上一重,群青将他所佩香囊拽了下来,悄然放在那婴儿口鼻旁,几乎是同时,李璋的抽搐缓解。
看来她想的没错。
李玹所受相思引之毒,由血脉相传给了太孙。
周遭所有内侍的目光过来,都似想翘首看看太孙的状态,却只听见小猫样的哭声从襁褓中传出来。
但从那急促的哭声中听得出,他已又一次转危为安。
陆华亭推门跨入殿中,从群青手上一把夺过襁褓,婴儿受了惊吓,哭声得更急促了。
李焕身边的两个大内侍跟了进来,只见陆华亭手中提溜着李璋,如同提溜一件玩具,他的姿势目光都不含半分温情,两个大内侍对视一眼,神色稍霁:“圣人在紫宸殿相候,陆大人和群大人怎么到这里来了?”
陆华亭道:“听见哭声,想着还没见过太孙什么样子,就过来看看。”
说着,把李璋放回摇篮中。
此人行事一向乖张,又何况太子如今已下诏狱,他更是无所顾忌,两个内侍赔笑,引着二人去紫宸殿。
群青不敢与若蝉和揽月多说话,将若蝉的手拽开,只以眼神示意她好好照顾太孙。
陆华亭走得很快,侧脸有几分冷意:“娘子,看看四周,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群青道。
此次回宫,宫中的一切都与往日不同。
肃杀中,飞檐隐于雾中,低处的两个宫人用力擦洗栏杆上的血痕。门口的守卫、候门的内侍,看似一动不动,眼珠却偶尔转动,有无数道目光在暗中窥视着二人的举动。
李焕是夺来的天下,他的疑心不比李玹更少,上一世他继位后,有治国安邦的手腕,也有残暴嗜杀的声名。他模仿南楚细作,在宫中各处按查了自己的眼线。
宫中上下,都知道李焕对太孙恨之欲其死。此时在他眼皮之下救李璋,无意于捋虎须。
陆华亭方才替她遮掩,是怕她触怒李焕。想到此处,她向陆华亭的蹀躞带伸手,手指被陆华亭一把扣住:“香囊都取走了,连挂绳也要取走?”
群青道:“回去帮你绣一个新的。”
陆华亭不再说话,群青伸手将挂绳取下,悄然放在袖中。
李焕坐在大殿中看一卷羊皮舆图,不时有内侍轻手轻脚地为他续墨添灯。从前群青觉得李焕和宸明帝生得不像,然而此时他坐于宝座、面无表情时,她却在他身上看见了与宸明帝与李玹如出一辙的冷酷。
群青请罪:“未能完成高昌出使职责,请圣人降罪。”
话音未落,李焕忙叫他们起身:“高昌国宾使的信早就来了。宾使携丝绢回王宫后,高昌王后看了十分合心意,听闻你们路遇山匪所劫不幸失踪,王后当场垂泪,她为你们遗憾还来不及,现在你二人幸存,又怎么会责怪呢?”
李焕身边的内侍近臣也都纷纷帮腔。
李焕叹口气,面露悲痛道:“只可惜,你们不在这段时日,废太子竟是趁机举事,围了父皇行宫,以至手足相残……不提也罢。”
群青心道,李焕和陆华亭期间一直保持书信往来,连反杀李玹也是二人提前商议好的,如今在近臣面前装成这样,也是在试探她的想法。她轻道:“废太子既然背弃父子手足之情,做出大逆不道之事,合该论罪处置。圣人继位是众望所归,无需伤怀。”
看李焕的表情,他似乎很满意她的回答。但群青敏锐地感觉到,李焕的眼神时而落在她身上,那目光虽然含着笑,却暗含着猜疑。
“看来去一趟宫外,确实能令人开怀,群大人没有舟车痕迹,殊丽之色似乎更胜从前。”李焕状似打趣的玩笑话,却令群青心中一沉。
地板上映出她模糊的面目,李郎中的推骨之术作用毕竟有限,她会渐渐恢复本来的样貌,却不知道李焕说这话是何意,是否已有猜疑。
上一世,李焕登位后曾经掘地三尺查找南楚细作,她就死在李焕对宫内南楚细作的围剿中。
好在李焕没有多说什么,说萧皇后想见她,群青明白他想与陆华亭单独说话,便先告退,去了萧云如宫中。
李焕屏退左右,眼看殿中只有陆华亭,他匆匆从案后绕出,想要亲手扶起陆华亭,未料陆华亭的手臂在他碰到之前闪避开,令李焕的手僵在空中:“怎么,连七郎你也觉得朕不该虐待那个孩子?”
“你想多了。”陆华亭拂袖起身,“如今你我已是君臣,合该遵循礼数。”
分明还是往常说话的语气,但似乎又变得泾渭分明。
“那你们如此着急护着李璋是何意?”
尖锐的质问抛出,李焕缓声道:“朕不是故意要派人盯着你们。你不知近来发生多少事,实令朕夜不能寐,连身边人都无法信任。”
他说着,将几分奏报递给陆华亭,让他看看上面的内容。
“每到冬日天寒,不能放牧,北戎便开始骚扰北境边界,想从我们手里抢夺土地。若不是朕受伤,早就领兵去了!”
李焕敲着舆图,“偏是北境不宁的时候,又冒出来不少太子党。按你我谋划,太子党不应该早被逐个击破、不成气候了吗?也不知是谁暗中散布流言,传言废太子在诏狱内喊冤,又传言朕在虐待李璋,南楚细作和这群太子党相互勾连,贼心不死,一个一个想暗中举事,想杀了朕,扶太子遗脉上位。”
陆华亭迅速浏览了奏报。
李焕以肃查孟家之案为借口,当夜抄没了几名太子余党,在其往来书信当中,翻到了来自南楚的信件。
南楚一直想要反攻,宫中细作自是不会放弃搅混水的机会,妄图给大宸制造内乱。
难怪李焕急于肃清宫中细作。
“用李璋钓出剩余的太子余党,难道不好?”陆华亭合上奏报,“这种时候,何必感情用事。”
李焕的面色稍霁。
陆华亭道:“至于抓细作和余党的事,臣可以继续做。”
“蕴明,不是朕信不过你。”李焕幽幽地看着他,许久才道,“你那娘子身份有疑,她在你身边,会坏了大事。如今长安各家,适龄的娘子有许多,不然借机……”
“她不是细作。”陆华亭道,“废太子都核验了她的身份,难道你还信不过?”
“废太子如何核验,你出了几分力你心里清楚。”李焕道,“她耳后有朱砂,又如此熟习楚国宫闱旧事。你还记得我们当日寻觅过的,宝安身边的那个跑走的女使吗?我已查过宫志,她是五品武将的女儿,年纪也对得上……”
“她不是你说的那个人。”陆华亭平静打断他,“臣可以作保。”
李焕与陆华亭漆黑冷凝的眸对峙,见他没有半分退让之意,点了点头。他命人捧来托盘,托盘上赫然是丞相官服,他抚摸那官服道:“若非七郎你提前布置好人手,起事不会如此顺利。朕本想着,继位后第一件事便是封你为相,日后你我相互扶持,你却不愿站在朕身边。”
陆华亭只看了一眼官服,便将目光移开:“圣人可以封,臣亦可以请辞。”
“你说什么?”李焕讶异。
“我似乎早就与圣人说过。同行至此,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你我的缘分也差不多到了尽头。”陆华亭轻道,“三郎,你知我身体自幼不好,既是短命,为何不能辞了官,去过自己的人生?”
这是个极度聪明、无法掌握的人,他若有心争权夺利,恐怕所向披靡,将来不为人所控,确定陆华亭无意于权力,李焕隐秘地放下了心,但又着急上火起来:“如今内忧外患,你要请辞?五年之内,莫说这种话了。”
陆华亭自紫宸殿走出来,天色微暗。风鼓起了他的衣袖,寒冷刺骨。但见牛车旁有一个提着灯的纤细身影等待,他的心情便好了起来。
“为何不进去坐着等?”陆华亭拿过她手上灯。
下一刻,他撩起车帘,与里面抱着李璋、战战兢兢的若蝉四目相对,神色凝住。
第121章
尚书府正厅, 若蝉和乳母捧着李璋的一干玩具和被单侍立一旁,拘谨地等待着发落。
陆华亭曾是燕王身边谋臣,曾有酷吏之名, 官服上所绣无枝叶的散答花,映衬一张玉白的脸, 俊美, 却有威压之势。
群青抱着襁褓,坐在椅上。下一刻, 陆华亭的目光从襁褓移到她脸上:“如何说服萧皇后,让她同意你把皇孙抱走的?”
群青道:“我先向皇后娘娘请命,说这次出使遇袭, 我受了惊吓, 身心俱疲,就先不去六尚当值。皇后娘娘说宫中混乱,让我在府上好好休养一段时间, 这段日子,除宫宴、应诏外不必外出。”
陆华亭有几分意外,但也明白她这样做的缘由。
李焕那句话,终究引起了群青的警惕。李焕桌案上放着舆图、战报, 近期有国之战事, 南楚细作必会活动, 李焕与南楚细作矛盾也会激化。群青干脆急流勇退, 自请软禁, 并与南楚传信, 表明自己已被软禁。
李焕如果怀疑她,今日之后,一定会派人盯着尚书府, 看到她既不传信,也不活动。若此时再有消息走漏,那就与她没有半分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