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云如从世子的襁褓中拿出了一枚瑜石带钩,一叩道:“这样东西,是罪媳当日在河边捡到的。此人当日就站在桥上,旁观下属与燕王打斗。太子殿下的身高身形,与燕王相似。何况当日,燕王悄悄潜入城内绞杀北戎斥候时,告知过长兄。”
风拂过群青的发鬓,她没想到萧云如之事,会带出清净观之事的真相。
萧云如手中那枚黑色的瑜石带钩闪动着晖光,是七品以上命官才可以佩戴于蹀躞带上之物。它对李焕稍显贵重,也只有节度使嫡子寻常使用。
两坊之事,死伤甚广,差点葬送宸明帝到手的帝位,又差点令燕王被赶出长安。如此阴毒计谋,他无论如何不相信,那个人不是燕王,而是他亲手带教的太子。
这个孩子他非常了解。李玹的性子随了元后,高洁而温吞,事事都要看他的眼色,有时甚至有些优柔寡断。
太子又是怎样做到血洗宫城的第二日,又若无其事地与他一起去安抚宝安公主,仿佛一切没发生过呢?
疯了。肯定是攀诬。从她失仪夜半叩门开始,便完成一场有预谋的攀诬。
宸明帝厌恶夺嫡之事,阴恻恻地瞪着萧云如。他一时没想好如何处置她,于是他指向群青:“内廷女官未行引导宫妃之责,竟叫燕王妃胡言乱语,给朕拖出去。”
他想通过处置身边人来震慑萧云如。
萧云如却道:“罪媳无一字虚言,圣人想杀,便杀我,不必牵连他人。”
铃声和宫灯迅速靠近。
竹素跪在宸明帝面前道:“属下有证据上奏,证明王妃所言非虚,那日之人确实是太子。”
“好啊,七郎都安排好了。”宸明帝说,“当日两坊之事发生,七郎便不死心,朕倒想知道,太子体弱无法骑射,如何能假扮燕王顺利闯进宫城?”
群青的手指触着冰凉的地面,她也想知道,那夜发生了什么。
“圣人看了群沧的奏报便知。”竹素坚持上陈,“旧楚的言官群沧,便曾报过陆家通敌,以旧楚之军需,换取过北戎的未麻种子,藏在漕运中带回旧楚,此事为真。圣人既知孟相是陆家后嗣,他手中留有未麻便也说得过去,长史推论,那日孟相给太子服过未麻。”
“北戎上战场的死将,有服食未麻胡饼的传统。只消短时间内服食未麻,便是虚弱濒死之人也可回光返照,只是药效激退后,身体会变得更差。圣人想想,建国之后,太子身体是否大不如前?是否用了大量祛火败火的药材?”
宸明帝没有说话,那时他只当李玹是操劳过度、心火太旺,还请名医为他看诊,汤药如流水一般送至东宫却不见好,一度令他极为忧心。
他攥着奏折的手微微颤抖。
江南道流窜的“玉沸丹”几乎掏空了地方商贾的银钱,令他头痛不已,而若太子便是这个源头……
只听“喀”的一声咳,宸明帝的血喷溅在睡袍上。韩妃惊叫一声“圣人”,身后的内侍们一涌而上,扶住了将倒未倒的宸明帝。簇拥之中,他虚弱道:“郑福,去传召太子,立刻传召太子。”
一行人涌进了殿,竹素方敢招呼跪在身后的宫女,李焕抢先而至,抱过襁褓,他看着萧云如,见她单衣赤足的样子,震动至极:“你……为何连那等前事都说出来?你日后在宫中如何立足?”
“殿下觉得臣妾不敢,是因你我虽结为夫妻,你却不了解萧云如,如今你终于了解了我,我很高兴。”萧云如疲惫至极,却是笑道:“我这一年,本就是偷来的,如今恩已还了,不愿再阻碍殿下与宝安公主厮守。”
说着她精疲力尽,昏倒过去,李焕一把扶住她:“将王妃送回去,我去求见父皇。”
宫女们七手八脚将萧云如送回燕王府,群青方脱了身,转身走在宫道上,反刍萧云如的话。
夜中高耸的宫殿宛如一只只蛰伏的巨兽俯视着她,她脑中闪过纷乱的画面:年少时她跟在宝安公主身边初次入宫;宫变时混乱的宫城;时玉鸣嘱咐她的神情;闯入清净观内拔出铁剑刺向她的凶手;李玹夜中批阅奏折的瘦削身影;李玹聆听郑知意说话时的神情;画上年少时的李玹骑马围猎时的英姿。
她与迎面而来的太子轿辇相遇。李玹尚不知道宸明帝的召唤所为何事,掀开帘子时,满脸意外地与她对视。
他从来没见过群青用这种深沉的神情睨着他,她的眼眸漆黑,明亮如刀,仿佛含了薄薄的泪。
李玹叫寿喜下去给她添加衣裳,可群青没有停步,待寿喜下车,她已经走远了。
群青觉得自己走在回燕王府的路上,可仔细一看哪里都不是,她居然在宫里迷路了。
她忽然觉得很疲倦,在眼前的断壁残垣中找了个缝隙把自己塞进去,抱膝坐在了阶上。
远处马鞍上的铃声却始终不休,时远时近地徘徊着,越来越近。有人下马,提灯走近,撩摆蹲在了她面前:“娘子可是累了?”
寻到她,抓住她,不让她喘口气,似乎是此人最擅长的事。
群青不想睁眼,可还是勉强睁开。陆华亭的黑眸映着灯光,倒是衣冠齐整,容色鲜丽得灼人。
她的脸色几乎透明,陆华亭从袖中取出一袋桂花糖递来。
群青没有接,反盯着他腕上那处月牙状的疤痕:“你当时在想什么?”
陆华亭顺着她目光瞥了一眼,容色不变:“什么都没想。”
群青闭上嘴。她觉得想在此人身上找安慰实在愚蠢,便是他有晦暗之时,也不会告诉旁人。
陆华亭的视线抬起,幽幽落在她襟前绣的棠花上:“娘子在清净观中被刺伤时,在想什么?”
群青蓦然抬眼,幻痛与耻辱同时涌上心头。
旋即她想到,清净观的尸体都是他敛的,知她被刺伤何处也没什么奇怪。
群青瞥着他:“我在想,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陆华亭望着她的眼睛,含笑道:“我以为证据指向太子,娘子会难过。”
群青不说话了。
陆华亭唇边笑意微敛,却不防群青突然起身,将他拴在树干上的马绳解下来。随着她的动作,那匹骏马焦躁地打着响鼻,马鞍上银铃颤动,群青道:“长史骑这么烈的马。”
陆华亭没有说话,却见群青突然翻身上了他的马,双眸漆黑:“我想骑一下,可以吗。”
他还记得此女秋闱时的表现,分明是心结未消,骑不了马。果然她坐在其上时,那僵硬不安传给了马,它焦躁绕圈,后蹄一撂便要将她甩下去,陆华亭一把拽住了辔头。
白马被制他掌中,动弹不得,只得被他拽着,迈着碎步向前。
群青在狂乱的心跳中,感觉到风动了,马蹄缓缓地踏过落叶,已走了许久。陆华亭一手提灯,一手掌着辔头,蓦地转过脸问她:“娘子,想快些吗?”
未等群青回答,他已将灯递给她,加快了步伐,白马随着他快走起来。
群青感到眩晕,扯住了缰绳,她迫使自己一遍一遍地回想噩梦中那个戴青铜鬼面、骑马踏破清净观门板的人。
他并非天生杀神,也非不可战胜,面具背后是李玹,不过是犯了错的李玹。
她可以给阿兄报仇,给自己一个交代。
挂在天上的圆月迎面而来,不知何时,这些念头消散在风中。群青悬着灯,见陆华亭拖着辔头跑起来。他们越来越快,只见塔尖的灯火越来越近,她忽然又有了年少时纵马过回廊时冯虚御风的感受。
陆华亭侧头瞧了她一眼,群青的发丝和披帛高高扬起,她笑时,宛如琉璃破碎,光彩飞扬。
第110章
狷素拉开门, 只见陆华亭和群青牵马回来,两人头发和衣裳都被汗湿透了,活像水里捞出来的。
群青见狷素盯着自己, 张口道:“方才马脱缰了,跑着去追, 幸得没有伤人。”
群青面不改色, 狷素不疑有他:“长史,这马也太野了, 属下的马给您骑吧。”
陆华亭捆缰绳的动作一顿,只见群青已经快步进殿,半晌才问:“王妃已安顿了。”
“多亏青娘子周旋, 燕王妃和小世子都无大碍。只是人言可畏, 不知过了今夜是什么光景。”
燕王与太子皆被传唤至太极殿中对峙,阖宫都等待着圣人的裁决,燕王府这夜注定无眠。
陆华亭道:“我先更衣, 一会儿再说。”
陆华亭刚沐浴完毕,一掀帘便瞥见群青竟睡在地上,平素他睡的地方。
旋即他注意到这殿中和他走时不太一样,妆台上下堆满木箱和书册。
“什么东西?”陆华亭问。
翠羽跟在身后:“是尚寝局的账册, 奴婢帮着搬进来的。”
“尚寝局的账册也要娘子来管?”
翠羽小声道:“还不是孟良娣。青娘子好不容易做了织机, 孟良娣要截胡, 撺掇着太子殿下, 将青娘子平调至尚寝局。六尚之中坏账最多的就是尚寝局, 那里面有好多蛀虫。”
翠羽好奇向内瞥, 陆华亭不动声色将帘放下:“不去服侍王妃?”
翠羽快步离开。陆华亭进了殿,走到群青身后,才发现小案上竟摆着酒壶, 他试着向外倒,竟是一滴也没了。群青裹着被子侧身睡着,姿势规矩,偏生半干的长发蜿蜒在席上。
他垂眼望着,两指挑开她的长发,指尖轻触她颈上动脉。
这原本是判断人醉酒程度的方法,只是群青极少如此顺从,只消稍一用力,便能掐住命门。陆华亭心中微动,手指也跟着稍稍一动,群青陡然扣住了他的手,陆华亭也未松手,扣住她肩膀,强行将她翻了过来。
群青身上累极,却无法入睡,想来是陆华亭回来,她有些紧张,因此适才饮酒助眠。他突然一碰,她骑过马后刚平息的心跳又紊乱起来,不免愠怒。
偏生陆华亭幽黑的眸盯着她的脸不放,讥诮道:“我看看娘子如何做到说谎话不脸红。”
群青顿了顿,道:“谢你牵马。”
她的面色几近苍白,偏生眼尾带着凌厉的弧度,这般盯着他时,让他有种想弄碎瓷器的冲动。
陆华亭道:“你往常也这样,随便睡在旁人地界?”
群青睡在地上,正好散酒,闻言略过了刺耳的部分:“这不过是块席子。你身上既有伤,便去睡在床上,不过是换换位置。”
陆华亭闻言不语,拈起酒杯,见群青眼神中有阻拦之意,他已将沾染口脂的一边用指腹抹去,将杯中剩余的酒饮尽,望着她一笑:“娘子既可以睡某的席子,某亦可以如此。”
说罢也不再为难,撩起帘子坐在床上。
群青道:“圣人这次可会废了太子?”
陆华亭道:“东宫是圣人一手教导,自小带着他围猎下棋、读书治国,生恩不及养恩厚,单凭燕王,圣人下不了狠心。”
群青道:“你在说太子,还是说自己?”
陆华亭弯了弯唇:“孟光慎不会坐以待毙,自有法子对付我。”
像是在印证他的话,狷素敲窗:“长史,郑公公来了,叫您接旨!”
陆华亭出门接旨。群青在窗边听到了旨意内容:“燕王府具剿匪、云州治灾之功,圣人早就想赏,原礼部尚书致仕,尚书一职空缺,遂令陆华亭任礼部尚书。”
“恭喜陆大人。”郑福看了眼燕王府的匾额,提醒道,“圣人已赐下宅邸,还请陆大人与夫人尽快迁出王府。”
燕王府众人望着陆华亭,脸上并没有太多喜色。
群青明白,大宸朝中命官,不得与皇子结党。这道圣旨明着给陆华亭升职,实则是强行将陆华亭和燕王府分开,叫他日后不得再辅佐燕王。
郑福道:“圣人已将监国之任暂交给燕王殿下,至于太子,圣人暂令太子幽禁行宫思过。”
结果与陆华亭所料几乎相同,宸明帝心中的天平偏向太子,不过是将他幽禁。好在监国之权在燕王手上,萧云如暂且安全。
陆华亭接了旨,和衣躺在床上。隔着帘,他看见群青慢吞吞地坐起身,便道:“你若累了,明日再搬也一样。”
群青道:“现在还不到累的时候。”
她挽起发髻,穿好官服,便起身将那些未看完的账册往箱子里装。群青装书入箱,快速而细致。陆华亭望她一会儿,突然道:“当年娘子伴在宝安公主身侧,做的是伴读吧?”
群青微微一顿。当年在宫中,杨芙不喜早起,都是她每日来整理箱笼。只是世人的目光都被十七公主吸引,当年她从不觉得,身为伴读是值得注意的。
更何况,她做细作已久,都要忘了做伴读的自己是什么样的。
陆华亭起身,帮她将账册装进箱内。此人容貌华美,沐浴之后更显昳丽,黄香草气息几乎无孔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