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群青不答,他挥手令宝姝退下。方才抬眼,看向珠帘后那道纤细身影。
群青道:“臣自云州返回,未料云州刺史与南楚暗中勾结,燕王和长史留守云州,恐怕……”
燕王消失的和美氛围,就这样被她轻易打破,李玹脸色陡然结冰:“这非你分内之事,别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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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沉默片刻,群青竟是撩摆跪下,继续道:“若生变数,云州会有战况,长史已经上奏,请殿下允燕王府参军带人去往云州,抑或是派人增援。”
李玹骤然将墨笔掷向她,珠帘发出脆响,那道纤细的身影却丝毫未动,令他的心火骤燃:“你一个内廷女官,是担心谁让你昏了头徇私,偏向燕王府说话?”
群青冷道:“殿下是太子,听闻可能有战况,为何不先考虑国祚平安,却要先考虑我担心谁?”
李玹一口气堵在胸中,却是一笑:“原来本宫让你失望了。”
群青的确有几分失望。她早已意识到李玹并非上一世百姓印象中的温仁之君,但却还是希望他能与燕王有所区别。她抬头,眼中倒映着明亮的烛火,竟有几分脆弱:“殿下,臣经历过国变,明白金戈之下,任是公主王孙、官宦之家,都如土沙。我留在宫中做女官,是想堆好一个沙堡,不愿争来争去,弄倒了它。”
李玹凝视着她许久,面色复杂道:“本宫明白你的意思。可你要记得:便是有所牺牲,也必须先分明沙堡的归属,才好堆得更高。亘古以来,帝王之道。”
得到这样的回答,群青不再言语。电闪雷鸣中,她行一礼,快步离开东宫。
李玹靠在椅背上,从窗外看到她离去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视野中。他面上没有表情,蓦地将桌上镇纸拂落在地。
“去召王镶,让他带人去云州。”良久,李玹淡声吩咐寿喜。
寿喜匆匆而出,响动惊动门外的孟光慎,他听得李玹命令,大步迈入殿中:“殿下,为何出如此昏招?”
风雨如晦中,李玹批阅着奏章。他已经恢复了平静,脸上甚至有几分释然的笑意:“本宫是太子,做太子的决定;如今既然监国,做的便是国主的决定。”
难道有国主愿意让江山失地,黎民蒙难?
孟光慎瞧了他一眼,旋即道:“殿下可别昏了头,你只是监国,这国主之权,圣人想收回,随时可以收回。云州叛乱、燕王蒙难,贪墨与燕王两桩事便都解决了。这一城折损,事后可追,若让燕王回来,便麻烦了。”
“原来太傅早就知道云州有南楚的人。”
孟光慎听出了责怪之意,唇线微微一绷:“殿下一心想做光风霁月之君,难道忘了那件事吗?”
李玹的手猛地一颤:“太傅威胁本宫?”
“想要做仁善之君,也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只要有那件事在,殿下就不是昔日那个无暇的皇子,又何故自欺欺人?”
孟光慎大步出了门去,宝姝不安道:“阿爷,你是不是和殿下吵架了……为何殿下摔了东西?”
“这件事情你不必管。”孟光慎拍拍她的发顶。宝姝惊讶地发现,不过一年时间,阿爷青丝间丛生的白发,如同神像上裂隙中漫生的青苔,竟令他整个人憔悴了许多。
阿兄之死、桩桩件件细细想来,都是使孟家崩落的雪片。她感到深深的恐惧:“圣人一直不喜燕王,即便太子有错、我们有错,多年的好恶,也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是吗,阿爷?”
“你说得不错。”孟光慎微笑,“人心是最偏颇的。只要圣意不改,燕王和陆华亭,便一辈子都别想染指那个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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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青在宫中书架中寻觅,终于找到了记载缂丝绣的典籍。缂丝绣是民间发明,虽然进献给昌平公主,却并未普及,只在一本内侍做的宫记中有记载。
然而踏入崇敬殿内时,尚服局的女官们正分列在两排绣架前,赶制双面绣。
“是谁让你们绣双面绣?”
女官们道:“殿下的旨意下来,暹罗戏蝶的事交由孟良娣负责了,孟良娣命臣等赶制双面绣,免得宾使着急了。”
说着她们急忙继续赶制。群青站在一片飞针走线声中,又一次有了被排除在外之之感。她问朱馥珍:“你可曾告诉大家,那张暹罗戏蝶的画上其实是缂丝绣?”
朱馥珍道:“方才我提了,大多数女官甚至没有听说过这种绣法,自是难以信服。”
群青翻开宫记,给她看上面的图画,那把暹罗戏蝶的扇子就在其上,朱馥珍微微意动,然而却道:“看起来似乎确实更像是缂丝绣。可是你看这上面的织法,纬线需要一根一根地穿,每根纬线的位置又不尽相同,一人一日恐怕也穿不了多少;现在尚服局的女官和绣娘做双面绣,一人两日好歹能绣完一副。原本宾使就只有一张图画,凭一张图画又如何确保还原精准?对六尚来说,事能做成、能了交差是最重要的。”
群青见说不动她,拿着典籍转身离开。
“你先别走。我知道是孟良娣是有意针对你,可你若是生气,岂非正中他人下怀?”朱馥珍拧起眉,“你绣得比她们都快,留下来带教她们,我分出三个绣娘给你做缂丝绣如何?”
群青道:“事关邦交,精确当然重要,我没有生气,只是明知是错的事,我实在做不下去。不愿叫尚服局为难,你且如期赶制吧,我去想别的办法。”
女官们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群青身为女官,性格确实是太恣意了些。孟良娣受宠,偏要打压她,虽是补衣,却无实权,也不知这次她能在尚服局待多久……
燕王府的灯笼在雨幕中发出晕黄的光。
狷素带着进贡的蛇果去殿中时,望见地上铮亮的斧头和长刀,双眸微睁。
群青跪在一片木条当中,正在给木板上画刻线。尚服局以为缂丝绣费劲人力,殊不知典籍之中记录了缂丝织机的尺度。是前朝民间的绣娘所设计,宫中曾有一架,她儿时被阿娘带去还摸过。她想试试参照图纸,将其还原。若能做出来,日后也好用。
狷素望见群青纤细的手拎起长刀,刚要提醒一句当心,便见她已将三两下将木板劈开,又细细雕琢。
雕墨线,劈木板,钉铁钉,群青额上细汗和空气中的潮意混在一起,她心中极为平静专注。
许是因她知道,做这样的事,比做细作杀人更有意义,哪怕只是一架织机,那也是她儿时读书刺绣时真心想做的事。
“青娘子做的是织布机吗?”狷素好奇地摸着简陋木架上的转轴,竟没问她到底在干什么。
群青将一根一根的经线绷在木架上,应了一声:“我吵到王妃了?”
一抬眼,未料狷素撸起衣袖,拿起斧子便帮她劈起木头:“可是尚服局的活计?青娘子要做多少个这样的织机?”
群青阻拦不及,只觉有些荒诞:“不是尚服局的,是我自己想做。我说了,你能帮我做吗?我要四十架。”
狷素面色一凝,果然放下了斧子。
他道:“青娘子,你稍等片刻。”
说罢他捧起那本典籍,起身出门。片刻之后,群青只感觉院中火光大盛,脚步不休,她忙去窗边看,便见三十余名府军集结成列,就连王府的司膳也在列中,每人手中抱着一叠木料,安静地听狷素吩咐。
不多时,众人散开,院子里响起了纷乱而迅速的劈木板的声音。
群青脑子一嗡,忙将狷素召进来:“何必兴师动众,惊扰王妃休息。”
狷素道:“娘子一个人得做到什么时候,这样能快一点嘛。”
群青一笑:“你也不问我做来何用?”
“必是有用。”狷素道,“长史说了,娘子比其他普通人都聪明,所以娘子要做的事不必发问。”
群青神情一顿,不想她在陆华亭心中,竟有如此高的评价。这句话若是旁人说的,恐怕无妨,但是从宿敌口中说出,却是另一种感受。
狷素又从怀里取出鸽信筒中信笺给她看,纸上字迹依稀能看出适写花笺的赵体:“群青之令视同吾令,不要贻误。”
群青看了半晌,第一次问:“燕王与长史何时回来?”
“长史发信,王镶带人支援,云州之困已解,他们已经协同大理寺押送刘肆君回来,只是路上洪雨阻道,走走停停,恐怕需要时间。”
待他走了,群青又看见摆在殿中那座黄梨木妆台。她走到妆台边,抽屉上鲜艳的红绸尚未拆下,微微晃动。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轻轻将抽屉拉开又合上。
手指停顿,抽屉内并非空无一物,竟有一朵赤红绢花,灼人视线。
总归旁边无人,群青散下长发,坐在妆台前梳头。她将那朵绢花戴在鬓边,镜中自己的神情竟有几分陌生的鲜妍,她对危险极为敏感,很快摘下,不动声色放回原处。
殿门被人敲响。
看见门外李郎中白须上沾满夜露,神色凝重,群青心中一沉:“师父,是不是王妃的胎有什么问题?”
李郎中悄然进宫给燕王妃诊治已有数日。他掩上门,才有些凝重道:“六娘,我早说不给贵人诊脉,宫中明枪暗箭无休止之时,你揽这些事,只怕有危险。”
群青道:“起码师父医术高妙,能保燕王妃平安。如今燕王府中只有我,若王妃有闪失,旁人要治我的罪才更容易。”
李郎中一想,的确如此,面上愁色更浓。
“师父,王妃到底有什么问题?”
“她虽转过了胎位,但母体极虚,宫内那名医官,却一味开养胎的方子,又不听我言,再这么下去,母亲没力就是一尸两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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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医官只是个白袖品阶,水平不够也有可能。群青心中刚浮起疑虑,李郎中便道:“我看见他进来看诊之前,与鸾仪阁的内侍说话。”
鸾仪阁,那便是如今宝姝的人。这医官很可能已被收买。幸得李郎中道:“我趁他不在,把药倒了,换成我的。你可要告诉王妃,把他换了?”
群青神色冷凝,思忖片刻,道:“先不要打草惊蛇,师父你便当做不知道,拦在他前面,换了他的药就是。”
李郎中叹了口气,又望着她道:“这个王妃脉象十分古怪,她此前似乎服食过过量活血散淤之药,伤了身体,毒性已经侵入血脉,所以这一胎十分凶险。”
群青不由意外。
她想到萧云如总是身体不适、服下药丸的情形,那药果然是伤身的。但箭在弦上,追究这些已没有用了。
圣人赐的下药材源源不断地送进燕王府,证明宸明帝在病中也关切着这个孙儿,燕王府的平静背后潜藏着无数双注视的眼睛。
“师父,你先尽量为王妃调养,我做些准备。”
第107章
钟声之后, 白马观观门开启。
四十台织机被小内侍依次抬进观中。
此时正是女冠们祝祷之后的休息时间,原本在打水的、小憩的、相互说话的女冠们全都围了过来,像一群雪白的鸟,好奇地打量着织机, 又望向群青和若蝉。
她们的眼睛黑白分明, 又被常年的封禁磨损得有些呆滞, 与外面的宫女和女官全然不同。
群青听若蝉说过,白马观中的女冠们, 大都是楚荒帝在位时,从民间招揽的穷苦少女。她们终生待在观中不得外出, 也从未窥见天颜。道师会教她们绣经幡,以打发漫长的时日。
门框上经幡飘动,群青挽起一条,见上面的刺绣针脚细腻,精细不输宫中的绣娘。
若蝉把半枚凤印奉给道师。宫中见凤印如见后宫之主,女冠们纷纷举手行礼。
群青道:“我是尚服局四品补衣群青。今日来此, 是想请诸位协助。高昌国想要一批特殊的织物,尚服局人力不足,是以我想到让你们帮忙加工这批朝贡。”
让女冠做朝贡织物, 这可是前所未有。一个女冠怯生生道:“大人,我们只是女冠子, 手艺粗陋, 未曾考核入选, 如何做得了六尚的活计?”
“这些经幡难道不是你们绣的吗?”群青侧头看着飘荡的经幡,温声道, “我以为你们的绣功,并不比尚服局的绣娘们差。”
若蝉道:“协助朝贡织物, 可以增加俸银、旬假,若是做得好,将来可以去尚服局当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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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此言,女冠们的神情亮起,挽着手,纷纷雀跃起来:“可以出观!”
“就算是不能出观,能换些银两寄给家人也是好的。”观中生活清贫,在银钱上也很困窘,只盼获得贵主们的赏赐,只是没有这样的机会。
又有一女鼓起勇气道:“请问大人,可是需要在织机前工作?可我们没有见过刺绣时用织机的。”
看到织机,女冠们纷纷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