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梳双髻,侧脸如瓷,眼睫如蝶翅,看上去端秀素净,想出的主意却暗含着对燕王府的恶意。
燕王的名声,那是群青最不在意的东西:“百姓都要饿死了。长史要人命,还是要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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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三更,铃声轻响,一辆牛车悄然驶入城门。
提灯赶着牛车的人,是云州本地的富商。及至内城,他才发现,那里已有两三辆牛车挤在门口,车上和自己一样,满满当当装的都是米粮。
彼此看见,面上都有些尴尬,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寒暄起来。
“你们说燕王卖粮之事,是真的假的?”
“是真的吧,我家家丁打探好几日。前些日子总有人想闯出来抢粮,昨日夜里变得极为清净,定是饱了才不闹。”
“燕王是宫里来赈灾的,连这点蚊子腿肉都不放过?”
“金山银山,也是一毫一厘堆叠出来的。更何况燕王养兵,底下多少张嘴等着吃饭。云州刺史尚且知道搜刮,怎么皇子就要清白了?”
几人都笑了一阵,又有人说:“若真似传言所说,内城的饥荒几日便能得解,他得带了多少粮来,能填饱那么多肚子?是只带了一点,还是陆续运来的?”
气氛顿时变得有些低沉紧张起来,有人抱怨道:“这燕王真是个棒槌,好容易抬起的米石价,叫他一两银给破坏了。”
“若叫燕王把粮卖够了,我们囤的粮便是水中臭石头,别说二两银,半两银也卖不上,不能再等了,谁能早进去,谁还能少亏些。”
说到此处,城门开了个缝,几辆牛车争先恐后地往内城。
云州司马薛州举着火把:“干什么?”
“我们进去卖粮。”
薛司马木着脸道:“现在不是开门的时候,不要闹事。再说百姓不缺粮,卖什么,回去。”
这薛司马被几名高大的燕王府暗卫拱卫着,和前几日躬身弯腰求着他们卖粮的模样判若两人。这让富商们愈发确信,燕王定是带了足量的粮,这钱再也轮不到他们挣了。
瞬间,几人着急起来:“今明粮够,几日后总归不够。都是为了解百姓之困,粮多些难道不是好事吗?让我们进去吧。”
“我等保证绝不惊扰百姓。”
群青躺在床上,听到了车铃声,旋即是喧闹的人声。她本就和衣而眠,掀开被子从窗外看去。
内城街道上燃着一丛一丛的篝火,是灾民在庇身的棚架下点燃用来取暖和煮米用的。篝火照着人影晃动,听说可以买粮了,灾民们朝着一辆辆牛车涌去,寂静的街道顿时变得如闹市一般人声鼎沸。
群青穿梭在人群中,耳畔听着那些富商的骂声。她一转头,陆华亭缀在她身后,她停时他也停,火光照着他的玉白面颊:“娘子去哪里?”
群青步履极快,一边走一边顾盼:“我去买云锦。”
陆华亭看向身侧:“选择卖给灾民的,是廉价蔽体之物,你如何知道有云锦商人会来?”
群青道:“云锦是云州所产。便如海边之鱼廉价,原上牛羊廉价,在云州,普通的云锦不算贵价之物。”
说着,她便看见了卖云锦的丝商,那丝商冷冷地瞪着她。
今夜百姓能买粮,自是欢喜,将所剩银钱全部交付,但掏不出一两银的米石价。这些商贾听说燕王卖粮是假的,面上变色,想驱车跑出内城,云州司马与燕王府诸人已经把城门锁紧,以身躯挡在门口。
他们带的粮和布就像被灾民团团围住,若不低价卖出,便有遭哄抢的可能。
此时这丝商怒而不发,看向群青的表情,简直像要生吞了她一般。
群青瞥他一眼,面不改色地翻看起云锦,试探道:“这云锦,多少钱一匹?”
第101章
“云锦, 要八十匹?”那丝商先是一怔,旋即冷笑,“就是跑遍全城,恐怕都找不到八十匹云锦。”
群青不由一怔。
她记得云州光去岁便产出云锦、花锦千余匹, 她没想到, 其他料子都能顺利买到, 这牛车之上,只有十匹云锦。
盛产云锦的云州城中, 竟连八十匹云锦都找不到。
身旁伸过指节分明的手,手掌上放着两枚明珠, 群青想阻拦,陆华亭轻按下她的手臂:“某很好奇,为何连丝商手中都没有云锦。这么多云锦都到何处去了?”
那丝商接过明珠,沉吟片刻,道:“刘刺史的长子刘幽,喜穿白色云锦, 是以每年质地最好的云锦,都以上贡名义被刺史府便宜收去了。这一部分你们就不要想了。”
“剩下一部分呢?”
“剩下一部分,被江灵寺买去了。”那丝商道, “卫塞节悬挂的经幡,全是云锦织造, 但普通人要能从寺庙中抠出云锦来, 恐是痴人说梦。”
“刺史府和江灵寺, 娘子选哪个?”
群青道:“你要去刺史府?”
陆华亭应了。
“那我选江灵寺。”群青说,“可以先碰碰运气。”
她只请了半月的假, 眼看时间流逝,不好再等下去。
陆华亭垂眼看着她的脸, 微勾唇角,此女一贯独来独往,是嫌他太慢了。
他问:“娘子是女客,如何进入寺中?”
群青道:“方才那丝商说卫塞节将至,每逢此节,需要绣制大量经幡,通常要向外寻绣娘。”
陆华亭瞥向竹素,片刻之后,竹素气喘吁吁地返回:“城内确实有告示,招两名绣娘绣经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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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灵寺外,挤满了妇人。
竹素的话又回荡在群青脑海中。
“招两名绣娘”,她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前来。
水灾愈是影响生计,外城的妇人们愈是想着法儿地贴补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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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青站在绣娘之间,听着她们的讨论。
“今年做这活计,不知能挣多少。”
“卫塞节没有几日,经幡差得还多,总该招几个人吧?”
“听说今年来了个姜绣娘,绣得又快又好,偏要与我们来争抢,只怕今年悬了!”
几人看到群青,见她年轻面生,没有多加留意。
群青头梳双髻,身穿襦裙,是云州常见的未婚娘子的打扮。她理袖出门时,陆华亭还盯着她看了片刻,二人四目相对,不过他什么也没有说,群青便将羃篱扣上,与他擦肩。
燕王主持赈灾已有两日,燕王妃亲身施粥,更被云州百姓称为观音娘娘。想来用不了几日,事情便会为刘肆君所知。一旦骗子那边败露,刺史府便要对付他们了。
想来陆华亭心中也明白,单独行动,不要让人看出她与燕王府有瓜葛,她才安全。
这时,一个小沙弥走出来,将众人请进寺内。群青一进门,便听到身边的绣娘们顿时小声议论起来,语气中充满酸涩羡慕。
入目是一副斑斓的禅画,在画上飞针走线的那个妇人,恐怕就是妇人们刚才提到的姜绣娘。姜绣娘的手指绷得紧紧的,绣得太快,令绣布微微地震颤。
绣得又快又好,确实令只有普通绣工的妇人自惭形秽。
群青又瞧了一眼站在一旁的住持。
江灵寺的住持,法号度厄道人,他白须白眉,望着姜绣娘的绣作,似乎对她十分满意。
如此看来,绣娘一处席位基本已定。
想到此处,群青道:“民女想与姜绣娘比试。”
此言一出,妇人们都转头看她,那姜绣娘眉头一蹙,不满被如此不识相的人打断,把针戳在绣布上,上下打量着群青:“你看起来不足二十岁,又是外地口音,也难怪娘子如此自信。我家在云州世代刺绣,跟你比刺绣未免浪费时间,便比比基本功吧。”
说着,拈起一段彩色丝绷在指间,三两下,便将一根头发丝粗细丝不断分开,变戏法一般劈成八份。
于绣娘来说,劈丝越细,绣出的织物越生动。寻常的绣娘可以将丝线一分为四,能一分为八的已算是绝技,如此随意便一分为八,更现出姜绣娘绣工的纯熟。
群青走到她身边,拿过一段丝线。
刺绣已有好一段时日没练,她微微定神,将丝线一分为四,顿了顿,再度分开时,心道不好,劈是劈开了,但并不均匀,好在外人看不出端倪。
“你的绣工倒是不错。”一旁姜绣娘话音未落,便听人群中爆发出惊叹。群青抬头一看,姜绣娘说话间又将那八分之一的丝线一分为二,脸上笑容傲然。
能将一根丝劈成十六根,这是一般人无法做到的。群青垂眼看看手中丝线,已是无法再劈了。
许是看到群青神情凝重,妇人们乐得看笑话,掩口道:“小娘子年轻气盛,外面的随便来绣娘,怎么可能比得过云州刺绣世家,不若认个输吧。”
却见群青走到姜绣娘身边:“娘子将这根丝给我。”
“你要做什么?”姜绣娘只觉她不自量力,然而群青已看清那根丝,将它捞到手中。
这根丝只有十六分之一,实在太细,在群青指间不见其形,只见一星颤动的白光,提醒众人她指间还存在一根丝线。
意识到她要做什么,姜绣娘难以置信,众人也全都屏住呼吸。然而群青已将其起绷在指间,放在飞翘的眼前,轻轻一抖。
度厄法师捋须的动作停住了。
指间一星便做颤动的两星。群青将两根丝拈开,妇人们鸦雀无声。姜绣娘眨了下眼,只疑心自己在做梦:“不可能,十六份已是极限,从未见过有人能把丝劈成三十二份的!”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说我比姜娘子绣得更好,绝对不是空口白牙乱说的。”群青淡道。
阿娘也说过,普通绣娘的极限是十六份。
她能将十六份分开,因为她是习武之人,指间比寻常的绣娘多一缕剑气。自从做了细作,便能控制气息,手若不稳,会影响人命。
群青微微握紧手指,这事自然不可能告诉姜娘子。觉察到度厄法师的注意力转到自己身上,群青又指着那张禅画:“姜娘子不熟梵文,第三行梵文拼错了。”
姜绣娘欲言又止,脸色泛红。度厄法师不禁问道:“女施主会梵文?”
“姜绣娘虽绣得快,但不会梵文,对照着经卷绣不仅慢,且易出错;此时便需要一个会梵文的娘子专绣经文,姜绣娘来绣图案。”群青道,“两人通力合作,才能以最快的速度绣完三百张。”
妇人们全都散去了。
小沙弥将群青引到寺中,拿果子给她吃:“女施主可以留在此处了,我去取经幡。”
他前脚离开,群青后脚便在库中发现了三十匹尚未动用的云锦。
和姜绣娘跪在内堂蒲团上,群青开始刺绣,她手下梵文形状优美,比经卷上手抄的更加舒展。觉察到度厄法师在自己身后,似乎在看着她绣经文,群青趁机道:
“法师,今年雨水多,寺中云锦若放置到明年容易生霉。我有防雨的黄色花椴相赠,可否换了这些云锦?”
度厄法师眉眼都没动一下,不过问她的动机,更不在意她的小心思:“可。”
受到如此包容,群青心生愧疚,绣得更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