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自己最喜爱的学生,当年将他从牢狱中救出,如今又将他带在身边行军,本该是要接自己衣钵的。
“那依令君之意,也是主张攻城?”蔺愈问道。
“数万兵甲渡江而来,已然兵临城下,自无退兵之理。”姜灏
合了合眼。
承明的情况,无非三种。
一则已死,自该举兵。
二则未死尚在邬善手中,这会举兵他便瞬时而死,故而不该举。
三则他尚是自由身,避在城中等待救援,这便也该举兵。
然粮草在消耗,士气在减弱,再耗下去,说不定刘仲符亦会派兵增援,届时便是两面夹击,进退维谷。
当初欲等邬善献降,或是待承明送情报出,以此少些牺牲,如今看来——他亦忍不住看过蔺黍这厢择的人手,可谓功亏一篑。
早知如此,还不如承明不潜内城,直接举兵攻城,也不至于累他性命!
“我之意,三日后攻城。”姜灏重新启口,到底舍不得弟子性命,还想求个万一,遂提出了择中方案。
排兵布阵,调兵遣将,总需要时辰,虽对于蔺愈这样的良将而言,顶多半日便可安排妥当。然蔺愈识得姜灏之意,遂赞同了。
却不曾想到,就是在此刻散会之际,见得外头天光乍现。然待诸人出帐却又见天色仍暗,不是闪电惊雷,正疑惑间闻得一声响。
诸人听声思光,都是从广都城发出。
正屏息间,忽见天光又起,定神观之,竟是鸣镝。
随后接连五声,伴随五色。
“是‘攻’之意。”一个副将率先回过神,“是东谷军暗卫要求攻伐的信号。”
“五声五色……”蔺愈喃喃,他自然识得信号,转眼振奋,整合三军。
广都城中,是承明孤注一掷。
他并没有落在邬善手中,当晚他本已经快到西林门墙根下,却发现了另外一派乌衣夜行的人,乃何昱所领的死士。因不知接应的东谷军在何处,也不清楚何昱处到底有多少人,他遂缓了片刻,欲绕道西北门出去。
不想才转身走出两步,便闻得外头交手的声音,同时城中兵甲骤出,城门加急戒严,他便彻底困在了里头。而更让他焦虑的是,何昱散播了他的信息,想要逼他现身。邬善又是那般行径,他在城中躲避七日。这七日里,虽然聚拢了原本化整为零的部分兵士,但终究逃出无门。唯一的路径,便是等东谷军攻城。
无有内城具体情况,攻城便是一场恶战。
承明思来想去,目光落在了西林门上。他如今手中有士兵两百余人,且都是东谷军精锐,踏平广都城自是困难。但若是集中兵力从内部攻取,拿下一个西林门当是不难。
此处距离东谷军大帐不足三十里,以大军的脚程,得信号,列三军,半炷香的时辰便可抵达。
与其想着如何出城,如何摆脱追兵,如何夺马走完那三十里路,保得性命送回情报,何不引大军直接而来,如此他们送出情报,便无谓追兵。三军攻城,亦是在顷刻之间。
夜色阑珊,五色鸣镝已经在空中炸开。
西林门城楼上的守将立在内围阶梯上,不可置信地看向他这个身在城中的人。眼中光芒忽闪,似是想到近日城中戒严之事、搜查之人。
却也容不得他反应,城下青年已经点足内墙借力而起,几个点跃便上了城楼。他手中持着一柄青铜短剑,剑尖之上已有敌酋的鲜血滴落。
随他抽剑动手,四下兵甲涌出,皆往城楼拼杀而去。
他们需要坚持半炷香的功夫。
西林门守卫正好一千,奈何午夜被突袭,来者个个杀人如切瓜,很快半数都被解决。承明的人顺势出去了两个,然被箭矢射中,死在城门下。
“将军,内城禁军很快就会来了。”有人提醒他,欲让他先走。
他手中短剑从一具胸腔中拔出,目光掠过城下尸身,“有弓箭手,走不掉的,我们的人也快来了,再坚持片刻。”
片刻,便又是一堆尸骨如山堆起。承明衣袍浸血,慢慢也失了力气,手下告知,他们伤亡三十余人。
承明喘息颔首,“他们死伤过半,但还有十余弓箭手,解决掉。再次准备送人出城。”
“将军,你出去,你去送!”
“我定的计划,掀开的这一战,断不会离阵。”他已擅自决定了这些人的命运,若有生的机会,自然不可再去剥夺。
时间点滴过去,原本半炷香的时辰,今朝仿若格外漫长。
城内的禁军赶到增援时,这处弓箭手正好尽数被杀,承明率人居高临下视之,一面择人带信离开,一面命令放箭。
箭尽弦裂,又有一批兵甲冲上城来。承明掀飞风袍作暗器,斩杀近身的士兵,命令身边剩余百余人,按他之间择选,其中二十人,带信从城墙直接跃下。剩余人手一半去楼下堵住城门,不让城内兵甲出城追击;一半人手随他在城楼守城,不让后续弓箭手上来城楼。
到底寡不敌众,承明的人手一个个倒下去,他自己亦刀斧加身鲜血淋漓,眼看这城楼就要守不住,承明半跪在地,撑剑喘息。
忽闻铁蹄震动,似排山倒海而来。
承明站起身,不必回头也知是东谷军,而携带信件的兵甲已经被大军接到,融入森森兵甲中。
“开城门,我们走!”
他厉声喊出。
城内楼下原本晓他计划的将士不再顽抗恋战,纷纷夺路往城楼上奔去。然城中守军不知其意,神思还在要开城门追击逃出报信的人这一思想中。
又闻“开城门”三字,竟毫不犹豫地打开了西林门。
然待城门开启,从城楼越下的青年如浴血的修罗,手持滴血剑,正寒意莫测站在城门前,而他的身后是攻城而来的千军万马。
东边天际泛出第一抹曙光,兵戈的撞击声、马蹄的嘶鸣声、战士的喊杀声四面响起,他的世界却格外安静。
他想起那一年的夕阳里,有女郎和他说,“明之一字,日月合成,光耀天下,实在太好了。孤就给“明”字与你,可好?”
又有不久前的黄昏下,青年赠剑与他说,“……望你,能如我一样幸运,被命运恩顾。”
他,何其有幸!
第74章 心脾有虚,气阳不振,不可再……
益州大捷的消息传回鹳流湖, 已是三月初。
甘园中,今年的棠梨花开得早。伞状小花白瓣红蕊,十数朵围簇成一个巴掌大小的纸伞。又七八雪团拥在枝头、顶在枝干, 郁郁葱葱开成一片。远远望去,便成一柄遮天蔽日的大伞。
伞骨墨黑, 撑起素白伞身,伞沿正好红蕊作缀。
整个甘园, 除了东边采光,几乎植满了棠梨树。棠梨花开四月, 从暮春到季夏, 放眼便是满园雪白。
去岁隋棠才来这处,诸事接连,自无心观景。如今缓下口气,她望之发憷, 尤似满城缟……余光瞥过身侧与自己同案阅信的男人,遂把方才的念头压下去。
去岁十一月下旬, 还未入腊月,因连续督战,蔺稷又发病了。且病得比前些年都厉害, 高烧时多有昏迷,药难喂入;偶尔醒来,便是心口作痛。
他醒时安慰她, “别怕, 我不要紧, 开春就好。”
隋棠掩起袖子,冲他点头,他不知道昏迷时因疼痛抓破她的手背。
那样疼, 怎会不要紧?
病情反反复复,他病了近两个月,直到正月快结束才好。但她只照顾了他三日,他在头一回醒来后便坚持不要她留在榻畔。
他说,“屋中药味太重,又浓又苦,你沾了一身拂也拂不去。”
又说,“孩子还小,少触汤药。”
她又不嫌味重,药也喂不到孩子口中,这人总有些莫名其妙的的理由!
但隋棠还是听话走了。
他或许无谓在她面前示弱,但相比常人,他已经少了许多照养孩子的岁月。譬如彼时,隋棠才出月子,孩子襁褓哭睡,本该是他为人夫,人父尽责的时候,然他偏偏缠绵病榻。他能给他的已经极少,再不能分去他母亲的陪伴。
隋棠走了又回来,“我白日替你照顾孩子,但晚上你得补偿我,我就要和你睡。他与我睡,比你还会闹腾我。再说,他那样小,又没法抱我。”
病中是真的难熬,但她总能引他笑,让他无法拒绝她,让他觉得再病弱也依旧为人需要。
病去如抽丝,至今还在修养中。
林群说,除了以往的心绞痛,高烧,他又添了一处病症。一来心脏本就不好,如今脾脏也有损,如此心脾有虚,气阳不振,若是再动肝气,累损肝脏,则心脾肝三脏不调,极易昏厥,苏醒难定。
隋棠自然能听懂,简单说就是不可动怒,少发脾气,以免伤肝引发大症。索性这人修养甚好,记忆中也未曾见过他大发雷霆样子。
【今生无物可换,我用来生换。来生,纵是刀斧加身,病痛交缠,我都无惧。我不要长寿,且将寿数从中折断作以代价,我只要一点先机,一个如果。】
隋棠脑海中萦绕他前世话语,不由往他身侧凑去,便嗅到了淡淡的旃檀香气!
怪不得,如此虔诚拜佛,连熏香都是供佛香。
隋棠的目光落在他握卷的手上。因消瘦,手背青筋愈发明显,手指都仿佛细了些。她抬手摸去,凸出的筋脉清晰咯在她指腹,五指都是冰凉的。
“青天白日,你作甚?有没有在认真听我讲?”
这日天晴风暖,两人在庭院布了席,同案而坐。蔺稷这会读的便是鹳流湖的军报,其中还有一封是蔺愈关于攻城的详细记录。
待读到攻城记录时,余光见得隋棠往自己身处靠来,他只当是光线晃她眼
睛,遂贴心地带她一同往边上坐去。不想才挪定位置,一只素手就这般摸了上来,莫便摸了,她还从手背虚抚到骨节,五根白皙柔腻的指头若近若远划过,就差十指紧扣。
隋棠被唬了一跳,看近日精神稍好的人,点头道,“听到了,承明老师没有生命危险,如今在养伤中,我便放心多了。”
蔺稷扫过已经被扣上的五指,压了压嘴角道,“待承明康复了,我定要好好问问,你平素上课也这般走神不认真的吗?”
他明明都读到第二份信的内容,片刻前还是她让他具体讲一讲承明破城的门道,他讲得口干舌燥,这人倒好,半句没听。
蔺稷抽来长案上的折扇,欲要将她扣在五指上的手挑开。
隋棠扣得紧些,低下脑袋扑闪着双眼,“老师们哪个会许我同他们这般挨着坐?哪个能让我扣上手?他们又不是三郎,会让我魂不守舍。所以上他们的课,我自然是极认真的。”
蔺稷手中折扇顿住,扭头笑了会,回首正色道,“成,都是我的不是,我重讲一遍。”他一边说,一边反手扣住了她。
桌案釜锅中茶香袅袅,阳光点点落下,风吹过,又轻又暖。
蔺稷拇指指腹摸上她手背一处疤痕尤在的伤口轻轻按揉。揉了一会,隋棠挣脱出来,捏上他虎口,落眼在一排牙印上。
【你咬的。】蔺稷挑眉。
【你抹了药故意留痕。】隋棠白他一眼。
都没出声,唯心声两知。
出口的是隋棠的问话,“老师此番破城计策,属于先发制人?”
“算,但也不全算。”蔺稷笑道,“先发制人从兵法的角度讲,当是在一切占据主动位置的情况下,择选的方式。承明此间其实莫说处于主动,相反极为被动。按照他当时的处境,最好的处理方法当是擒贼先擒王。但是显然,他无法摸透邬善的位置,也不知邬善周身防卫几何。故而只能退而求其次,采用如今的方法。”
“亏得老师机智,死里逃生。” 隋棠叹道,“信上说还出现了第三方的人,可有所判定?”
“何昱吧。”蔺稷想也未想便脱口而出,“如今看来,去岁八月里的那批杀手,一是冲我,二是冲承明。只是没有想到,何昱居然带人跟到了益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