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阳最盛的地方,往左拐有一条小径……”
“可以走这处。”
他不仅清晰记住了母亲的模样,更是将地图记得熟烂。更宝贵的是,非纸上谈兵。
今日初来此处,小小孩童竟十分准确的找对了方向,寻到了翠云峰,这会正提醒父亲,车马走过头了。
这般储君,若是无病无疾,当真是国祚绵长。
蔺稷揉了揉他脑袋,“你阿母今岁已经迁去了首阳山上的陵寝中。”
“邙山第一峰?”沛儿有些吃惊道,“那不是帝陵吗?”
“是的,帝后共陵。”车马停歇,蔺稷将孩子抱下马车,一路抱进地宫深处,立在一樽棺椁旁。
是隋棠的棺椁,自然已经封棺,除了石壁雕纹嵌宝,烛火森森,什么也看不到。但这般伸手抚过,也算是他们在人间最近的距离。
他摸过,收回手抱牢孩子,让他也离得母亲近一些。
沛儿早已等不及,尽可能蹭出身子,张开一双瘦骨嶙峋的小手,从头摸到尾,最后趴在棺椁上,拥抱他的母亲。
这样小的人,虽勉强知道了死亡的意义,但也实难做出这般动作。
他只是又累了,气喘不定,两手失了力气身子软软伏下,卧在了母亲的石棺上。
蔺稷松开他下半身,让他完全睡入他母亲的怀里。
这日沛儿醒来,揉着惺忪睡眼,“阿翁,可不可以多留一日?我想让膳房把我的牛乳,小甜酥,都送来,分一点给阿母。”
蔺稷道,“你若愿意,住多久都行。你平素饮食,阿翁都带来了。”
沛儿雀跃,搂过他脖颈,亲了他一口。
蔺稷僵在一处,百感交集地看他。
孩子五岁了,近两年才开始带在身边照顾。而他从来不是一个温情的人,无论为夫还是为父。
沛儿挣扎不肯用药的时候,他控制不住也曾吼过他;太医束手无策之际,他扬声斥责过。虽回首也曾道歉,也曾安抚,孩子慢慢不再畏惧,愿意接近他,与他微笑,让他喂药,然这般亲昵动作,还是头一回。
他沉默,孩子便又有些局促,松开他脖颈,从他臂弯蹭出,端正小小的身子,拱手与他致歉。
曾不愿相信他的病,只当太医误诊,他自欺欺人地当他只是风寒严重,好的慢些,便如常按照太子的培养,给他备好大儒,请来名师,教他规矩,授他文武。
学了三个多月,从他吐出第一口血开始,他终于认命,散了东宫,日夜带在身边,只饮食起卧,谈母作画讲故事,共天伦情。
然而即便只有三个月教授,孩子依旧学得这样好。
“阿翁没有生气,是感动。”蔺稷握上他抱拳行礼的手,“你再亲阿翁一下。”
沛儿摇首。
蔺稷目光带着乞求,“阿翁与你道歉,吓到你了……”
沛儿还是摇头,眨着眼睛道,“我都亲过阿翁一回了,这会阿翁先亲我,我再亲您!”
蔺稷亲上他瘦削的面庞,眼泪落尽他脖子里。
小皇子缩了缩肩膀,因痒想笑却又皱起眉头,“阿翁为何哭?”
他转身看不远处的陵寝,“您是不是想阿母了?”
他抬手擦拭父亲的眼泪,冲他甜甜微笑,月华匍在他身后。
他比星辰璀璨。
蔺稷看着他,看见隋棠。
“殿下!”他将他抱在肩头,在他耳边呢喃。
他的妻子,姓隋名棠没有字,或许有只是他不知道。
唤名生分,他想唤她小字,亲昵些。
然到头来,唯有“殿下”。
殿下。
殿下。
他在深夜呼唤,在黎明呼唤,在沛儿离开后的日日夜夜呼唤,无人应他。
他与沛儿在首阳山的草庐住了七日,鸿嘉六年二月初十,沛儿走完最后一程。
他送他入陵寝,与母同归。
至此,他拥有山河万里,漫长人生,但彻底无妻无子,无室无家。
蔺稷从首阳山归来,依旧是太极宫勤政殿中英明的君主。
转年鸿嘉七年春,筹备多年的二次南伐开始,蔺稷依旧御驾亲征。
然为百官阻。
百官在前朝颠来倒去地说,天子身负国祚,不可轻出禁中。但谁也不敢直说,君王膝下无嗣,战场刀剑无眼,万一,万一怎么办?
太医在后廷倒是直言许多,林群道,“陛下前两年,日夜照拂太子殿下,作息生乱,夜中又开始多梦少眠,安神汤药重启至今未绝,如此身子若是好生休养,自还好说。若还奔波于沙场,且就说不会受伤,但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蔺稷闻后颔首,“朕都知道。”
他都知道,然还是一意孤行,亲征南伐。
鸿嘉七年五月,御驾出京畿,率领兵甲三十万屯守鹳流湖。九月领军渡过金江,十一月,二十万兵甲白衣渡江,与原本扬州的五万兵甲合兵,分三路横兵益、荆、交州。
四月,灭荆州,去州立九江郡。
七月,灭益州,去州立章合郡。
转年鸿嘉八年三月,灭交州,去州立苍梧郡。
至此,天下一统,凡日月所照,皆为大邺之国土。
十三州战乱终结,百姓休养生息,田地长出青苗,道旁开出花朵,一座座学堂开起来,一间间医舍建起来,一袋袋米粮搬入黎民的屋中,耕田的牛转了一圈又一圈……百废待兴,终于开始兴起来。
太阳都变得火热许多,洒下一缕缕金灿灿的光。
唯有御座上的帝王,正值壮年,却在日光下,两鬓斑白。
他自己也不知道,何日开始生的白发。
是在看到隋棠血书的那一日,还是在沛儿离开的那日,亦或是在二次南伐被长刀劈入胸膛昏迷后又醒来的那一日……
只知道,在又一次朝会上毫无征兆地吐血昏迷后,他被太医署判下寿数,三五年。
三五年。
近臣心腹闻之都难言悲苦,唯他自己,竟感到一丝欢愉。
在榻上养了月余,攒出一点精神后,他召来胞弟,赠他一物。
蔺黍接过阅之,俯身大骇。
蔺稷道,“我时日无多,膝下亦无子嗣,族中有战功者非你一人,各路诸侯降之日浅其心难判,我去后若无明诏,国中必生大乱。天下分裂日久,难得在你我兄弟手中重合。百姓实苦,亦难得片刻安宁,就莫要让这世道再乱了。”
鸿嘉十年春,蔺稷立胞弟蔺黍为皇太弟,入主太极宫监理朝中庶务,自己退居原司空府,长住长泽堂。
搬回这处时,正值三月阳春,府中经过修葺,草木重新葳蕤。
他坐在寝殿东侧间的窗台下,有些不知所措。目光时不时越过那座六合嵌纱屏风往西侧间妆奁处望去。
以前,她总是坐在那,偶尔也来东侧间坐。但他一回来,她便识趣地坐回去了。西侧间日头短,窗台内外都是冷冰冰的。
蔺稷起身坐到了这处,入冬至早春会烧地龙,她应该不会太冷。
他坐在妆台前,又望回东侧间的书案上,那处放着一个箱笼,里头有两个妆奁,都是她昔年之物,他从宫中带出来,从春到夏,终于忍不住重新开启再阅。
有血书字字泣血,有荷包发黄变旧,有二十铜板占着泥巴,有残缺不平的金叶子坑坑洼洼……
无他的岁月,她一个人的日子,到底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
【时
有齐隋皇室女,十三代嗣,名棠,五岁就藩冀州,封邺城长公主。公主为泰控,三献冀州城,为世人鄙。十七嫁与臣蔺氏稷,三年,产子而亡。立朝四年,追封为后,葬首阳山陵。】
蔺稷载她生平,漫漫二十年,虚虚几行字,血热字冷简书薄。
这还是他写的,若换史官,大抵更仅剩只言片语。
屋中旃檀香弥漫,静不了他心思。她分明是鲜活生动的,他记得她最后的那些日子,嬉笑怒骂,爱恨桀骜!
他还记得,记得……
笔从他手中落,岁月似枯黄落叶,随风而逝。
他又开始抚摸那个箱笼,往事伴随着隋霖的一些话,慢慢在眼前浮现。
十七岁的少女嫁他为妻,他归来甚晚,在她十八岁才与她初相见。
这一年五月,他们圆房,她被他弄伤、斥责,最后又被他孤身扔在院中。她主动示好,用竹签拼字给他写信,信上一“安”字,他送了一只兔子给她,她养了许久。隋霖说,她毒破在十八岁的年终,所以……
“噗通——”
他的脑海中一声巨响,眼前水花四溅。
所以那年夏天,她在曲飞池一跃一跳,是中毒无解后真的在求死?还是拼死想看看这世上是否还有人在意她?
【朔康七年季夏,是日天晴,荷香莲子甜,有人在爱我。】
【相比我让阿姊对世绝望,你让她流连人世,可是她那样的身体和处境,竟不知我与你,到底谁对她更残忍?】
……
还有这些金片子,这个荷包,这染泥的铜钱,又是什么意思?
你到底在想什么?想做什么?
他穷尽心力,妄图拼凑她的一生!
……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这日,蔺稷晨起去政事堂坐了一会,闻他母亲说,“你还未见过殿下,赶紧去看看她。”
他持着把扇子,踱步回长泽堂。
长泽堂花草欣荣,莺啼翠柳。妇人白绫覆眼,素裙黄衫逶地,倚坐在长廊下。入目是她的半幅身影,薄薄一片,嵌在满园姹紫嫣红的春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