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当孤是故意的,原也没让你救!”她甚至挑了下眉,拂开歪斜的发钗,捋着湿漉漉的袖子,“你就不该救孤。”
蔺稷也浑身湿透,正从侍者手中接了一件薄稠披风,闻言彻底被气笑了,“算我自作多情,但凡有下次,臣定然不会再救。”
他原就没有多少耐心去思量妇人心思,更不喜欢同人打哑谜浪费时间,话落抖开披风边穿边独自走了。
才走出两步,就闻“噗通”一声巨响,四下惊呼起来。
“跳水了!”
“殿下——”
“是殿下!”
“殿下跳下去了!”
蔺稷转过身,呵住要跃身入水的崔芳,看着那处涟漪未平的水面,“等她求救了,再去。”
天子胞姐,原是如此以身作局,试图要拿捏他的。
这是他掌权多年,于政局之中本能的想法。
但事实超脱他的料想,只见那副轮廓慢慢沉下去,水面都快趋于平静,莫说求救,隋棠连半点挣扎都没有。
他往前走了一步,池面上剩得一团头发,还在晃悠。
再看一次,头发都时浮时沉,就要彻底看不见。
“司空大人——”
崔芳开口还未说完话,便觉手中一沉,多出一件披风,而披风的主人已经跳入水中。
救人上岸的时候,幸亏就近的医官已经赶到。
这回控水又扎针,整整一刻钟的时辰才将人唤醒,期间两次医官都已经测不到脉象。
隋棠仰躺在地上,睁开眼依旧看不见这个世界,依旧还活在这个世界,于是“咯咯”笑出声来。
“没想到隋齐皇室最后一副硬骨头,竟长在一个妇人身上。”蔺稷抓来披风,扔在隋棠身上。
隋棠一动不动,既不拿披风遮身也不爬起来,只一个劲地笑。
眼睛睁得大大的,满脸水滴答,辨不清是河水还是泪水。
笑了一会,她拉住蔺稷同样滴水的袍摆,“司空大人,孤一点力气也没有,劳您抱孤回府、”
“……回家吧。”
蔺稷气得脸都白了,半点不想理她,但又鬼使神差地去抱她。
他想,不抱她,她当真会一直躺下去。
如同他方才不救她,她就真得会死了。
隋棠贴在他心头,双手圈上他脖颈,心道,“你不用担忧,我闹不了太久,误不了你前程大业。”
【朔康七年季夏 ,是日天晴,荷香莲子甜,有人在爱我。】
七月初,蔺稷又去冀州了,司空府空荡荡,隋棠在一张绢帛上歪歪扭扭写下。
第68章 旧梦窥前世4(下)……
蔺稷走时, 即便已经大半月过去,但为着曲飞池上的事,依旧难消怒意, 对隋棠爱答不理。
送别前一晚,隋棠去政事堂的书房敲他的门, 送他一个荷包。但没有见到他人,出来的是淳于诩, 给了一个特别拙劣的理由。
道是司空大人歇下了,行李也都收拾好, 放进去还要解开行囊, 甚是麻烦。
隋棠笑了笑,“那、一路平安,早些回来。”
淳于诩说臣会转达的。
隋棠依旧笑着,转身回去长泽堂。
她将荷包放在妆台上的一个紫檀木盒中, 回去榻上歇息。
她没有不高兴,反而挺开心的。
这半月以来, 她有些想明白蔺稷的心思了。约莫是觉得自己被拿捏了,不想动太多的感情,毕竟面对的是她这样身份的人。
隋棠想这样挺好的。
在生命所剩无几的岁月里, 她还能得到一个毫无血缘之人的在意和爱意,是她的福气。而他克制自己的情感不愿弥足深陷也很好,不至于让她欠他太多, 误他太久。
近来她愈发嗜睡, 上榻未几便睡着了, 醒来时蔺稷已经走了。
她问崔芳,“司空大人来过长泽堂吗?”
崔芳道,“没有。”
她笑笑, 去西侧间找垂耳玩。
早膳送上来,主食是她喜欢的红枣粥。红枣去核,熬得软烂,和粥融为一体。
她听司膳报膳食名单,问道,“孤昨日买的胡麻饼还在吗?”
司膳道,“天气太热,那饼放不住,今个有味了,婢子让人处理了。”
隋棠嗯了声,眉宇间有些惋惜然须臾又明亮起来。早膳结束后,她回去妆台前,摸到那个紫檀盒木匣,里面一个隔层里还剩二十文钱。
索性昨日就买来了半分胡麻饼,不然全浪费了。
早膳后,董真过来给她请平安脉。
她摇头拒绝,“孤很好,有请脉的功夫,不如劳董大夫读两页医书给孤听吧!”
董真道,“今日臣处不忙,
请完脉还是可以给殿下读书的。”
隋棠闻言向她展颜,“谢谢你。”
之前的一本已经读完了,今日是新书。
隋棠闻来新鲜,听得格外认真。
董真临走时,隋棠问她,“孤以后三日一回的平安脉,都由你负责吗?”
董真应是。
隋棠说,“那你等一等。”
她让崔芳捧来一个匣子,打开,推给董真,“孤闻你在医署任职,年俸二百秩。这处有些金子,未来一年每回来给孤请平安脉的那日晌午,都不必回去了,给孤读读书好吗?”
一盒的金片子,原是她前头钗了一副头面得的。宫中的珍品首饰不能变现,她绞了总成吧。
她已经没心思想什么百姓民众了,就想让自己过得舒心些。所以就绞了一幅,饶是如此也让她费了许多力气。因为要将上头纹络用剪刀磨平,这样方便董真售卖,也可不给她惹麻烦。
“这等事,殿下吩咐便可。何须如此?”董真推却道。
隋棠笑道,“孤听司空大人说起过,你是林医官的得意门生,在医署前程很好。孤的一点心意,收下吧。”
董真任职司空府,得到过不少赏赐,比这多的或比这少的,都有。但都是封好的赏钱或者现成的金银花叶,从未见过这般破败细碎的金子。
她的目光落在妇人露出的手指上,隐约见得细密的利器划痕,片刻温声道,“臣收下了,以后都会来给殿下读书的。”
隋棠又向她道谢,阳光从窗棂缝隙里照进来,一点光芒落在她覆眼的白绫上,清晰现出她双眼弯下的弧度。
比日月还明艳。
午膳司膳新制了玫瑰酒酿,淡淡的酒香伴着花香,里面的糯米丸子还裹着豆沙,隋棠用了两盏,又添了半碗藜麦饭和符离麻鸡,如此心满意足地去歇晌。晚上没有起身,因为她睡得太久,醒来天都黑了。索性在榻上用了两口小天酥便直径去沐浴了。
司空府有温泉,她泡了许久,人晕晕乎乎出来,坐在院子里仰头看星星。
看不到,但面上挂笑。
不仅蔺稷在意她,今日还多了一个董真,愿意给她读书。
她睡着了,崔芳抱她回内寝。
晨起,她让人开私库,又拿出一件首饰拆了,绞了一日,磨了三日,第四日拉着崔芳的手,将一盒金片子送给她,“你也很好。”
崔芳有些受宠若惊,“婢子只是做分内之事。”
崔芳的份内事,乃监视她,侍奉她。她睡在外头,她着人给她披件衣裳就行,或者只当不知也无妨。
根本没必要费力气抱她回房。
“拿着吧,你拿了孤就开心。”
如此她又多了一个对自己好的人。
这样好吃好喝,日日有崔芳伴着,三日得董真来读一回书,深夜里她便偷偷思念远在冀州的蔺稷的日子,大约过了一个多月。
是她生来二十年,过得最好的日子。
甚至有一日夜里,她还做了个梦。
梦中她平安健康,双眼未瞎,能读书识字,有相爱的夫君,有懂事的孩子,有很好很长的一生。
梦醒过来,她还依稀记得梦境,睁眼在榻上呆了许久,下榻摸到西侧间。
尚且黑夜中,她只寻都一块绢帛,但笔墨都被收放好了,她显然是寻不到的。她也不想唤人,又坐了一会,拿起近日佩戴的一个步摇徒手拆了。拆完心头舒缓了许多,还得了一手血,正好容她写字。
她在绢帛写,“此生三恨……”
写完后放入妆奁匣中,她记得这日是朔康七年的八月初三。
记得如此清楚,一是因为她收好手书后,从座上起身时只觉头晕气喘,人一下就栽到地上晕了过去。后来医官诊脉,说她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二来,八月初三是她嫁到司空府的日子。她本来已经不记得何年何月嫁到这里的,是杨氏闻讯后,边拜菩萨边欢喜道,“两年前是结篱之喜,两年后是传嗣之喜,八月初三,可见是个好日子。”
杨氏拜完菩萨,又去拜已故的丈夫,接着又给在外征战的儿子传讯。虽说还不足三月,没有坐稳胎之前,不宜过于宣扬。但贴身的人如崔芳、董真还是都知晓了。她们同杨氏一般高兴,精心照顾她。
八月去的信,一来一回,八月底就收到了蔺稷的回信。他也传回来一个好消息,说使用奇兵妙计,局势大好,至回信时已开始决战,大捷在即。
杨氏阅过,叹道,“三郎真是的,如此还写信回来作甚,直接回来就好。扫尾事宜有的是人给他做。”
左右笑道,“这样大的战役,总要司空大人亲自督战到底,缓两日自然回来了。”
然而蔺稷不仅没有缓两日回来,整个九月都未见人影,说是在安排南伐事宜。九月结束,直到十月中旬才回来洛阳。
彼时隋棠已经怀胎四月有余,吃多少吐多少的前三个月也已经结束,以至于蔺稷见到她的时候,她愈发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