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之前, 她都在漳河,没有陪母亲一起过过生辰。纵是四五岁时有过,也记不全了。
十七岁回来, 是在四月里, 自然错过了。
十八岁的时候, 是去岁,她在司空府,嫁入府邸七月不见郎君, 周身侍女全无,她似断线的风筝,不知如何是好。只沉默地等待,等天子给她传话,等蔺稷早些回来让她实施计划。旁的再想不到。
十九岁,便是今岁,算是头一回陪母亲过生辰。
何太后激动道,“等到了十月里,阿母再给你过生辰。”
她弥补遗憾,想让自己好过些。
隋棠还是点头。
于是,即日起,章台殿就忙碌起来,给太后裁衣,挑头面,选膳食,制宴请名单。衣裳头面都给长公主制了同款,说是为十月里殿下的生辰准备。
隋棠由她们摆弄,在宫中过了五日。
初六宴散,回去司空府。
何太后拉着她的手道,“一会就天黑了,再住一晚,明日回吧。”
“再多住一晚,自然也没什么。但他说了是三五日的,眼下已经逾了。这会宴散即归,话传到他耳朵,他还会觉得我没有恃宠而骄,更会觉得阿弟忌惮他,他则放心些。他放心安心,大抵就不会让阿弟太难过。”隋棠平静道,“您说是不是这个理,阿母?”
何太后没再说话,松开了她的手。
隋棠忽想起出嫁那日,母亲也这般舍不得地拉着她的手,但闻她玩笑话“不嫁了”,便又这般松开了她。
她将手缩回袖中,离宫回府。
三月柳色青青,晚风携带芳馨,一阵阵撩开马车的窗帘。
没有冷意,只有温柔。
但隋棠倚在车壁上,人有些战栗。
【阿母,配不出解药。已经试了多回,都无用。太医监王平处,早就放弃了。】
【当初不是说九成能配出的吗?】
【那谁知道阿姊便落在那一成处。】
【阿姊如今已经这样,但是她在司空府同蔺稷处得不错,蔺稷对她有些感情了。且让她呆着吧,朕好不容易才将一把刀插得离那乱臣贼子那样近。退一步说,阿姊回来又能如何,一样是死,多半儿也要死,国也要亡。而留在那处,母后,你或许还能拥有一个儿子,来日我们一起给阿姊报仇!】
……
【阿粼,不要怕。你阿弟说,解药很快就有了。】
车歇马停,隋棠从马车上下来。
她转身望向那条通往太极宫的路,自是看不见的,但还是驻足看了许久。
以后她都不会回去了。
隋棠回来长泽堂,人躺在榻上,觉得人生多荒诞。
母亲百般留她,她最终答应留下,实乃因为害怕。怕推拒多了,被阿弟发现端倪,发现她已经知晓一切。她也怕控制不住自己,激怒了他,当下就被他杀了,左右她已经没有用了。诚如他说言,她得重会蔺稷身边,说不定来日才会再有用。
多可笑,时至今日,竟是蔺稷成了她的保护伞。
她匆匆回来,试图躲在他的羽翼下。
即便她中毒无药,她也还不想死。
活了十九年,一直都在吃苦,她想过些好日子。春来闻闻花香,夏日听听鸟鸣,秋日里吃些甜蜜的果子,冬来睡在暖榻上,不必再忍饥挨饿。
离毒发作也还有些时日,她还可以做许多有意义的事。
翌日,她唤来林群,道是想和他们一道出去义诊。
她原听府中丫鬟说过,司空府的医官逢月底都会轮流出去义诊,一来算是给民众的福利,二来遇上疑难杂症也可回来相互研讨以提升医术,一举两得。
以前,她的心思都在牙中那颗毒药上,来不及想到旁的。如今反而腾出些心思了。
甚至在这一刻确定真有此事时,对蔺稷陡生两分敬意和愧意。
她不自觉摸过自己面颊,是天不让她成事,不让他死。
然林群瞧她模样,且不论公主之尊,便是双目失明这一处,当下便婉拒了。
“孤懂医的,孤在漳河时,读过医书,医治过不少人。” 隋棠坚持道, “只需崔芳陪着孤,孤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孤问过了,你们月底轮流出去,本就人手不够,用药童帮衬与用孤差不多。”
林群没有立马答应,因为还有一重缘故,长公主除了初一可以离府回宫,府中无人接到她可以随意出府随意在外行走的命令。
她的来路,司空府属臣全都一清二楚。
于是,趁着蔺稷的家书,林群稍信求问。如此,四月中旬的时候,收到蔺稷回信,许她出去参与义诊。
接到信的时候,隋棠欢愉了许久。
漳河那样苦,饥寒、战乱、洪灾随时都会要了她的命,如今她吃饱穿暖,要命的事还需过一两年才会发生。
她且做当下事。
为此她做了许多准备,先是让人备了两身寻常百姓的衣裳,且交代要紧袖束腰便利举止的;然后从医署处要了义诊的名单,提前熟悉那处的数个病患。
林群也很照顾她,依旧同往常般,派了三位医官出行,只从每人处挪出三户人家给她。如此既减轻其他医官的活计,也不至于让她一下子接手太多人,出太多错。
四月廿八,隋棠同董真一行一道出发,去洛阳城外十里处的林阳镇义诊。
事实是,没有一户人家愿意给她搭脉治病。无论她怎样解释自己医术尚可,即便和他们说,待她看过,后续其他的医官也会再看,亦是无人信她。
甚至有人怒道,“原以为司空府是当真为我们着想,竟未想到弄个瞎子来糊弄我们。”
“就是!”另一人接话,压声道,“八成就是为自个渡金,搏个好听的名声,他们这些高门大户,哪个会真把我们这些草芥放在眼里……”
隋棠自看不见后耳力就好了许多,这会在门边驻足回首。
“殿下,左边拐过巷子,还有两户人家。”崔芳扶着她,低声问,“我们还去吗?”
隋棠摇头,“让董真他们去吧。”
旁人不要她医便罢了,别连带他的好意都被曲解了。
回来府中,她再没有提出过要出去义诊,只说将每月的一斤金俸禄都给董真,让她私下用于布施用。
董真谢过,随崔芳去开隋棠的私库。
私库里,自有宫中赐予的珍宝首饰无数,但这些都是无法变现的。最实用的从来都是银钱,然库中寻不出一两银子。
崔芳彼时没有多想,只当是自己没有寻到,回来与隋棠回话。
隋棠反应过来,她的确出入不需要银子,所以天子将这部分省了。或许也不是省了,是
没有用心罢了。
反正她的嫁妆中什么都可以没有,但只要有四百天马显示天子诚心,便足矣。
“让董大夫见笑了。”隋棠垂着眼睑,“你先去忙吧。”
隋棠的日子,恢复了以往的一潭死水。
以往,在这长泽堂中,她想的最多的就是怎么不死。
如今,她想的最多的是“怎样不去想死不死”。
想了几日,她寻来董真,和她聊天。
她说,“司空在冀州作战,就要入暑,漳河多虫蚁,我有一些方子,劳您记下看看,是否有用。等六月里林大夫前往,可以让他带去。”
董真闻言,顿了顿道,“事关军中用药,老师他们一贯有研制,鲜少用旁的方子。”
隋棠也不勉强,只笑道,“那可能劳烦董大夫,就帮孤记一记,孤不给他们用,且自个存着,哪日需要了也好过忘记。”
董真道好。
其实有三贴,但隋棠让董真写完一贴后,便没有再让她写了。因为这日董真在医署当值,一连两位药童过来向她请示药在何处。
一个是杨氏所需,一个是姜令君所需。
隋棠道,“董大夫赶紧去忙吧,今日辛苦你了。”
“漳河湿地多虫蚁,殿下这方子中有几味药用的不错,要是调一调,或许放在旁处也能用。”
“那——”
隋棠话到口咽了下去,因为董真将方子递来,拱手匆匆请辞离开。
隋棠自然没有阻留,只将方子小心放好。偶尔闻董真或淳于诩不忙,就请他们过来给自己读几页医书,或是在林群给她请平安脉时,留他稍读两页。
蔺稷五月底回来的时候,四十余日,她磕磕巴巴地读完了一本医书。将那张方子几番修改,自觉对治疗湿地处的虫蚁叮咬很是有效。
于是,在蔺稷回来当晚,就拿出来和他说。
“殿下一点也不体恤臣,臣十余日策马归来,乏得很。”
隋棠颔首,他说得在理,只在床榻间力气失尽时忍不住嗔他,“你这哪里是劳乏无力的样子!”
“那要看心力费在何处。”蔺稷抱着她睡去。
睁眼又是一日,日上三竿两人才养足精神起身。
隋棠把方子给他,“董大夫看了,也说不错。”
“还记得这事呢。”蔺稷接来扫过,“这些由林群他们做就好,无需你费心。”
“我很认真写的,改过几回了,你留着看看。”
“要不请个说书班子在府里,你无聊了就让他们给你解解闷。我听闻上回你去义诊,可是一人都不要你看?”
蔺稷上下打量她,最后目光落在她白绫覆盖的双眼上,“原是能理解。”
隋棠低下头。
“好了,他们不要你,我要。我不回来了吗,估计要留一两个月。我陪你。”
彼时,他只当她是长日寂寞。
第67章 旧梦窥前世4(中)……
蔺稷所谓的陪伴, 无非是夜中榻上的温存。
他从冀州回来,一则是战事进入了胶着状态,二则是为筹措粮草。显然卫泰没有原本计划中的容易攻伐, 战线被拉长,需要做持久战的准备。所以他亲自回来督运粮草, 白日里依旧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