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吧。”蔺稷轻嗅茶,“分明有两全法,怎就需艰难抉择。”
承明垂下眼睑,“蔺相有话,可以直说。”
“前些日子,你给殿下拜帖子。从洛阳到冀州,这是五年来头一回吧。可是因为那日清晨,在医署遇见我取药,思来想去以为是殿下伤重,按耐不住自己,定要亲眼见她安好,方可安心。所以破例拜帖,寻了一桩送书单无谓的事,只为匆匆一眼。匆匆一眼见她笑谈依旧,行动自如,便安心了?”
“臣与殿下除君臣师徒之外,更有救命之恩。”承明闻到此间,尤觉不对,只匆忙跪下身来解释,“殿下当日救我出牢狱,恩同再造。”
“你九死一生,千里护她来冀州,这恩足矣抵消。”
“蔺相,从头至尾只我一人心思,殿下什么也不知。你大可冲着……”
“你这样说,我方要动怒了。” 蔺稷长叹了口气,截断承明话语,合眼又睁眼,“你让我觉得,原来我这样失败。在你承明眼中,我竟是拈酸吃醋来兴师问罪的!”
承明抬眸看他。
“坐。”
承明从命。
“拈酸吃醋确实有些。”蔺稷晲他一眼,“她包的咸口汤团,酿的雄黄酒,第一口都入你肚里了。但是我信她的心,如同信你的人品。再者,殿下那样的人——”
蔺稷目光重落承明身上,“再多英杰爱慕她,都是正常的。”
“我,实乃幸运尔。”
承明依旧低垂眸光,却是眼角带笑,话语沉静,“北上冀州,不是两难抉择,是理所应当,是甘心相随。”
蔺稷笑出声,持茶盏碰他盏壁,一饮而尽。
“我此来,托你一件事。”至此,蔺稷坦诚布公,“南伐前,也就是下月中旬我去鹳流湖之际,我会与殿下和离,解除我们的关系。届时劳你陪着她,开解她。她不是没有了爱情就活不下去的人,但是总会难过困顿,我不想这样的时间太长。”
“你留下,陪她渡过这一段日子。南伐,不要参加了。”
蔺稷顿了顿道,“我知道,你有仇未报。投身在我处,一是为殿下,二是为借势报仇。而南伐之后,东谷军重回洛阳,太尉府中的那对父子,我会为你料理。今日来,就是和做你这个交易,请你务必留下陪她,仇人要活口还是死尸只需你一句话。”
“活口。”承明几乎没有犹豫。
“答应了?”蔺稷只关心这处。
承明笑意浓烈起来,“蔺相,你如此安排,对你自己实在不太友好。来日方长,殿下或许会爱上我,我或许可以娶到殿下,你或许会痊愈……”
“或许,或许——”蔺稷连着念了两遍,“是我懦弱,我不敢堵这样的或许。”
“她还年轻,若来日再嫁,相比我未知的旁人,我宁可是你。”
承明收了笑,眉目间收敛了片刻前的张扬,只持壶再斟茶,“臣会照顾好殿下的。”
“但是——”承明叹声道,“你要如何推开她?若殿下知晓你病情,即便是子嗣艰难,她是不会离开你,只会与你风雨同舟。”
“承明应诺便可,旁的无需操心。” 蔺稷接了他的茶,同他再次碰过,忽闻楼下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看着一袭身影拾阶而上,海目星眸中情意汹涌又决绝,“她自己会主动离开的。”
两人饮尽盏中茶,各自起身。
隋棠走得气喘吁吁,怒意磅礴地奔来,直接将丸药塞他口中。
承明识趣离开。
午膳后,隋棠和蔺稷告辞,回去府中。
是歇晌时刻,蔺稷看着铜镜前卸钗宽衣的妇人,她将将给他搓了手,与他额间相抵测体温,又把自己的手炉塞给他,把他按在暖榻上,说,“等我先上榻,你再上来……”
她的掌心温暖,指腹稍凉,嗓音甜糯,笑意温婉……这会宽衣结束,正往卧榻走去。
“阿粼——”蔺稷起身追上她,择日不如撞日,长痛不如短痛。他拽住她手腕,合了合眼道,“我有话和你说。”
第60章 她来,赠他一封和离书。……
“正月十七你去漳河, 半月方归,这半月里出了一桩事。”
“实乃你常喝的安胎药不灵了,需要换一方药。”
“但方赟不敢面对你‘如何要换药’的询问, 所以你从漳河回来的第
二日,我醒得很早, 乃去医署为你拿药,以便让方赟缓神。”
“自然方赟一家之言, 我是不信的。所以陆续请来孟、林两位大夫。”
“可惜,三轮会诊, 他们和方赟给出的是一样的结论。”
殿中男人的话音停下, 妇人不曾接话,只看着他。
静了一会,男人的声音又起。
“你嫁来司空府时,用了一劳永逸的药?还是嫁入司空府后, 一直用着药?”
“许是用得多,许是用得久, 终归是伤到你了。”
妇人低下头,目光落在手腕间那串十八子菩提手钏上。
“我想了个法子,母亲处也同意了, 你考虑一下。”
“蔺氏远支有一些双亲不全的孩子,生活也艰难,我们可以收养一个。近支也行, 直接过继。总而言之, 我理了数位孩子, 你择个聪慧康健,如何?”
“其实,这也无甚不好。我瞧过医书, 也问过医官,妇人妊娠产子,风险甚大。如此,你也可以少吃些苦头。”
“届时,择不满周年的孩子,养在你膝下,以后一样同你亲厚。”
男人说完这话,牵过妇人的手,往榻上走去。
妇人亦步亦趋,走了两步停下来,吐出一句话,“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
于是,便一直静到此时此刻。
天光敛尽,暮色降临,寝殿之中没有一个人影,也不见半点光亮。隋棠不知何时失力跌坐在地上,双眼空洞无神,唯耳畔一遍遍回荡着蔺稷与她说的话。
【正月十七你去漳河,半月方归,这半月里出了一桩事。】
【自然方赟一家之言,我是不信的。所以陆续请来孟、林两位大夫。】
【你嫁来司空府时,用了一劳永逸的药?还是嫁入司空府后,一直用着药?】
【我想了个法子,母亲处也同意了,你考虑一下。】
【届时,择不满周年的孩子,养在你膝下,以后一样同你亲厚。】
……
【实乃你常喝的安胎药不灵了,需要换一方药。】
【可惜,三轮会诊,他们和方赟给出的是一样的结论。】
【许是用得多,许是用得久,终归是伤到你了。】
【我想了个法子,母亲处也同意了,你考虑一下。】
【这也无甚不好,我瞧过医书,也问过医官,妇人妊娠产子,风险甚大。如此,你也可以少吃些苦头。】
……
【三轮会诊,一样的结论……许是用得久,终归是伤到你了……我想了个法子,你考虑一下……如此,你也可以少吃些苦头。】
【你考虑一下……】
【你挑个聪慧康健的……】
【养在你膝下!】
“不——”隋棠骤然抱住了自己的头,在黑暗中嘶喊起来,“我明明好好的,我好好的!”
她边喊边扯了手钏扔掉,胡乱地去搭自己脉搏,但她神思混乱,什么也测不出来。便跌跌撞撞冲向殿门,奔出院门,往西北角的医署跑去。
尚是午后欲要歇晌的装束,发髻早已散开,衣袍脱得只剩一身中衣,脚上更是连鞋都穿。如此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奔跑在残雪未尽的道路上。
“滚开!”
“滚开!”
侍女唤她,掌事拦她,都被她厉声呵退。
沿途一路侍卫惊而垂眸,不敢直视。
她跌倒又爬起,疯癫疾奔在苍茫夜色中,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医官诊错了,是他们弄错了,再诊一回,再诊一回,定会发现她好好的。
为何要剥夺她作母亲的资格?
为何要剥夺她与爱人相守的资本?
为何,为何要这样?
……
她再度踉跄,却不曾跌下,被迎面疾来的男人托住臂膀。
“我要找医官,我不信……”她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我让人去传。”他拦腰抱起她,本是想回长馨殿的,然脚下忽顿,回了距此较近的他的殿阁。
来得是方赟,还带来了一摞她不曾见过的医案卷宗。
隋棠捧着卷宗没有看,只先看他。
看他搭脉后开口,上下唇瓣张张合合。
又低头看手中竹简,上头的字密密麻麻。
她其实听不清方赟的话,也看不清竹简上的字;但是又听到方赟在说什么,也认得竹简上也得内容。
因为今日午后,蔺稷已经都和她说了。
一样的话。
一样的事。
她呆呆看着面前的医官,看了许久,面上浮现出奇异的笑,笑着笑着便又轻轻合了卷宗,捧还给他。
“辛苦方医官了。”她微笑着开口,平和温文一如平常模样,“去歇息吧。”
医官侍者退去,殿中只剩了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