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望炉中香烟袅袅,滴漏滴答,申时一刻的时候,二人起身。时值兰心来禀,方医官来了。
隋棠闻言佯怒,“孤正要寻他呢,调的什么药,苦死了。”
前殿之中,方医官为隋棠搭脉。
隋棠真诚道,“辛苦方医官,又给孤调方配药。”
方贺搭脉的手指一滑,用力了些,索性剩下两根指头也施上一样的力道,凝神了一会,掩过公主前头的话。
他从医署得了许林的话赶来,对上蔺稷眼神,即便没有一个字,也能知他意思。故而这一点差池过去,后头便从容许多。
许林传达了蔺稷的意思,不希望长公主有孩子,但也不想以药物伤她身体,哪怕是今早那样相对温和的药,也不想她用。
方医官便领悟到位,这厢开口道,“殿下一切安好,放宽心便是,子嗣多来是需要机缘的。”
隋棠道,“有劳了。”
方医官看一眼蔺稷,装得欲言又止。
“怎么了?”隋棠问,“有话但说无妨。”
方医官有些为难。
“孤自己也学医,你不必忌讳。”
方医官缓了缓,恭敬道,“是蔺相的病情,我处同林医判他们都有交流。蔺相入冬后发病,身子虚弱些,肾气不足。为子嗣康健,属下建议,且待春夏阳气鼎盛……”
隋棠看一眼蔺稷,笑着了然,“谢方医官这样用心,孤明白了。”
这日入夜,榻上多了一床被子。
隋棠早早躺在了外侧的一个被窝中,小半时辰钻出来。蔺稷在外头阅完卷宗入内瞧见,正想问如何今日睡外头了。
却闻隋棠的话先响起了来,“快进来,我给你捂暖和了。”
蔺稷怔了瞬,难免心虚,“不必如此吧。”
“我还不知道你,睡一个被窝,蹭两下你就来劲。”
“那索性我去睡书房便可,开春再回来。”
“那不行,夜中我要照顾你的。几回了,夜来起高烧,心绞痛。”
“不要紧,有医官。”蔺稷看着挪去里侧的妇人,正抖开另一床被褥,哈气钻进尚且冰凉的被窝。
他突生一个想法,召林群他们重新给他会诊一次。许是他们弄错了,他不会年寿不永。
他好好的,可以陪她晨起互相更衣,午后一同歇晌,晚来共沐夕阳。
他要陪着她的。
他要长长的一生,陪她到老的。
……
“我听这话,你仿佛很想去书房?”隋棠丢开被衾,膝行过来,双手圈上他脖颈,“说,书房何人在勾你。”
蔺稷逼回泪意,摇首。
隋棠便他将勾过去,麻利地给他宽衣,将人塞入被中。她悬空越过他,吹灭烛火,又挺身落了帘帐,人在他眼前浮晃,披散的长发在他眼前飘悠。
淡的香气,浅的触感,催他入睡,又令他转辗反侧。
然入夜的那点纠结,终究被晨起的日光驱散。
三日后,二月初六,方赟领着其他几位专调妇科的医官一同给隋棠会诊。
隋棠有些诧异,“是前两日孤的脉象有问题吗?”
“殿下无需多想。”方赟笑着回道,“是蔺相的意思,昨个林医官处给他会诊,后来他便提出,说正好趁着到开春的日子,让我们好好调理调理您的身子。又正好府中新来了两位妇科圣手,所以今个给殿下也进行一次会诊。”
“新来了医官。”隋棠随方赟介绍,见过二人,抬眸看对案正阅卷宗的人,“这就是昨晚,你同我说的大礼?”
蔺稷也不抬头,卷过书简,边阅边道,“欢喜吗?”
隋棠哼了声,让兰心给孟、邱两位医官封礼包。
又三日,二月初九,方赟又带人会诊。道是医官翻阅去岁的医案,发现她癸水时间间隔都在三十到三十五日一轮,其中五月和十一月近四十天方来。是故今日过来再诊断一会,尽可能调整到最规律的四七之数。
“四七之数,便是标准的二十八日。”隋棠眉眼粲然道,“孤早些年时来时不来,这些年多亏了尔等,算是很不错了,能调到四七如此精准的日子吗?”
孟医官搭着她脉搏,“臣尽力一试。”
隋棠颔首。
之后孟医官开了三贴药给她,如此二月十二,再来搭脉。自然效果不会这般块,但好在隋棠一切康健。
之后便如同往昔,正常请平安脉,并无不妥。
许是不到半月便会诊了三次,让隋棠心生疑虑,然她自己搭脉观之,亦是一切正常。
蔺稷见她模样,叹道,“如此还是怨我,本是好事,你到底在多心甚?”
隋棠揉了揉太阳穴,“你可有事瞒我?”
“你指什么?”
隋棠顿了顿,咬唇道,“是不是……我身体不太好?”
蔺稷上下扫过她,“你自己不是搭脉了吗,自个身子如何不清楚?”
隋棠的目光落在自己手腕间那串十八子菩提手钏上,自前两年决定要孩子开始,她就将它卸下,把里头的药物剔除干净。前岁闻太后病重,她睹物思人便又重新戴上。如此算来当是无碍的。
难道说,是前头带太久伤了身子,那也不对,要是伤身子医署早就觉出端倪调养了!
“你成日在屋中陪我,闷出病来吧!”蔺稷拉她到铜镜前,“要不梳洗一番,我带你出去散散心。”
隋棠看外头天气,这日有些阴沉,还刮着风,“你不能吹风,好不容这些日子都不曾发烧气喘。不出去。”
“那看看后日,若是晴天,我们去看看承明。”
“后日?”
“后日二月十五,是他、你的恩师二十五岁生辰。”
隋棠闻言恍然,“今岁因你,我浑忘了,我寿礼都还不曾备下,你怎不早些提醒我的……”
蔺稷瞧她一副急心无措的模样,嘴角勾起上扬,压也压不住。
她说,今岁因你,我浑忘了。
她的世界,因为他,一切靠后。
他欢喜又伤心。
“我都备好了。”他拉她同坐窗前,自己偷闲倚在榻上,要她烹煮一壶庐山云雾。
釜锅热汤翻滚,嫩芽如月,妇人素手捧玉盏,盈盈送君前。
阴霾的天空,流云未散,难见日光。
直到十五之日,依旧如此。
隋棠说,“我一人去吧,午后便回。”
蔺稷说,“我披件厚实些的大氅便好,再抱个手炉。”
隋棠想了半晌,勉强同意。车中一路,一直护着他,不是给他搓手便是查验窗帘封的是否严实,唯恐风寒吹袭他。
蔺稷叹气,“我又不是纸糊的,再说很快南伐就要开始了,我没这般脆弱。”
“南伐且不管,反正天寒,就得这般保暖。我和你说好了,三月中旬你去鹳流湖督军,我也要去的。”
“听到没有?”
“听到了。”
隋棠满心满眼都是蔺稷的身子,然才下马车,就被他气得不轻。
蔺稷说,他今日只喝了汤药,忘记用丸药了。
“怎么会忘记的?我明明特意递到你手中的?”
“太苦了,我便先喝了汤药,想缓缓再用丸药,后来殿下连换了两身衣裙,臣看得久了些,便忘了……”
“你、你闭嘴。”隋棠本欲让兰心带人回去拿,又恐拿错,愤声道,“你先进去,孤亲自给你取!”
然回来殿中,才发现合该她自个回来了。蔺稷说丸药搁在桌案上,但是收拾屋子的侍者们当作残羹已经清理干净。
隋棠再去柜中盒内取,打开发现整个空了,这是最后一丸。如此又奔去医署取备用的……待她重新坐上马车,已经大半时辰过去。
大半个时辰,可以说很多的话。
何论蔺稷开门见山。
承明从来低调,鲜少过生辰,今日便也只有丞相夫妇二人。
眼下只有丞相一人。
堂中左右分席,承明跽坐在右,蔺稷跽坐在左,身边空出一位。乃是他专门设计让她离开的。
他说完了一段话,停下用了一口茶。
承明沉默看他,回忆他的话。
他说他病得厉害时日无多,不想让公主步范氏母子的后尘,要将她送走。
“蔺相需要我做什么?”但见蔺稷一盏茶就要用完,承明终于开口。
蔺稷这会迂回了些,问,“前两年闻殿下说,你拒绝舍妹是因有意中人了,现下如何了?”
“臣择了来冀州的前程,与她断了,她应该已经嫁人了吧。”
“你不留冀州,同淳于诩一般守在台城大营,一样前程似锦。何必千里北上,还要痛失佳人?”
蔺稷饮尽了茶水,示意他过来斟茶。
承明恭敬起身。
盏中热汤至,持壶人正要离去,蔺稷拦下他,指着身侧空位道,“坐”。
承明迟疑了片刻。
蔺稷又道,“我们话尽前,殿下到不了的。”
承明坐下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