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稷不知何时开始目光又流连在她身上,许久未动,辨不出喜怒 。
殿中一时静下。
博望炉中熏香袅袅弥漫,门边滴漏水声叮咚。
数位医官面面相觑,其中一位推了推林群,林群两厢权衡下,还是对着隋棠开了口,“不知殿下闻臣之方子,有何见教?臣等洗耳恭听。”
“极好的方子,林医官费心了。”隋棠意识到殿中莫名的安静,遂展颜解围,“往后日子,还得有劳各位。”
“既如此,都退下吧,好生照料殿下。”蔺稷开口谴退诸人。
隋棠念想今日林群话多,欲留他下来问问那几味方子,哪怕留个学徒药童也成。
实乃她前头失明又纳毒,人困混沌中,这会丹朱被除,对于治疗眼疾心中也知晓了大概,心神放松下来原本最应该做的当是即刻回宫中一趟,给母后报平安,与阿弟相商应对事宜。但她还摸不准蔺稷心思,只怕贸然开口会适得其反,别到时连中秋都回不去了。毕竟那颗丹朱,被发现得委实蹊跷。
这样思忖之下,她方才打起医官药童的主意,想寻人与她说说医书医理,打发时辰。
看医书寻草药是她为数不多的喜好,乃独居漳河畔的那些年里养成的。
漳河水退之后,草庐中值钱的东西所剩无几,她意外寻到两本残破的医书。可惜教她读书的先生在来冀州的路上就遭遇时疫去世了,她便一直没有正经开蒙读过书,不识字不通文。而仅剩的一位女医奉也丧生在那场洪水中,两本医书想来便是她的。
所幸出门往东半里有一位教书的老先生,半身不遂地瘫躺在破屋中。隋棠便拿着书来请教他。
两个人,一个是被世人唾弃的帝国公主,谁都知道公主命格原是大贵之相,因妨碍双亲手足才被逐来冀州。这一来,便惹漳河发洪水,可见是贵福未至,灾祸先行。不知是谁在何时传出了这样的言乱,漳河畔的百姓怨恨之余,想起前些年公主被冀州牧卫泰捧在高台的情景便又心生畏惧,于是索性对她敬而远之,不欲理会。而那老先生,身患顽疾邋遢无比,无妻无子,在这个人人自扫门前雪的年月,自也无人愿意管他。
一个妙龄的少女,一个六旬的老人,就这样作了伴。
“孤管你吃喝,还给生火取暖,你且教孤认字。”
“孤认了字,学了医,便给你治病。”
于是,将近一年的时光,老先生隔三差五就能吃上一顿饱饭。隋棠饥肠辘辘但学会了不少字,将一本医书完整地看完了。
第二本医书看到一半,隋棠开始上山采药,熬药给老先生喝。老先生喝了几回,手抖得不那么厉害了,便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本《同鉴》(1)扔给她。
七零八落的一本书,隋棠小心翼翼地整理好,想着待老人口齿清晰些,再让他教自己读书。
老头哼哼冷笑。隋棠知晓他的意思,是说等不到了。
“能等到,这本书上还有好多药方匹配您的病,我都寻到不少草药了,就差两味。而且第二本书是讲针灸的,待我学会了,我也可以试试。”
隋棠很幸运,没到半个月就凑齐了剩余草药。
老头很不幸,这个半吊子小医女只懂配药不懂药量,他在服用了她的第三贴汤药后,死在了一个银河倒挂的夏夜里。
漳河畔的天和漳河水连成一片,天上的月亮落进江水里,河畔的少女手持蒲扇给老人细心赶蚊虫纳凉。四野的萤火虫眨着亮晶晶的眼睛,是飞来人间的天上星。
小姑娘测着老人鼻息,在他身边坐到天明,手中的蒲扇摇啊摇不敢停歇。
又只剩了她一个人。
所幸她认了些字,识得不少草药,便蒙面换妆,寻一些奄奄一息的人,给他们送一些可能有用、可能无用但也能当水喝的汤药,死马当作活马医。活了算她医术高明,死了也赖不到她头上。
她和他们说,她是天女,不收诊费,但受香火。
一个香梨,半袋红枣,三两小麦……皆为香火。
她吃的少,攒下来的“香火”被偷偷送去城里售卖,得了银钱便去买笔墨,再去城西的书摊看医书,一目十行,回来默于树叶上。然后学会更多的医理,认识更多的草药,可以给更多的人治病,获得更多的香火,如此往复,如此存活……
是故,这厢置于金阙玉楼中,又是杏林国手环绕,光阴漫漫,她自然生出这念头。却只是张了张口,闭上没再说话。
实乃方才殿中骤然的息声让她警惕,她眼睛看不到,耳力却好了许多。先是周遭医官呼吸声急促起来,随后还有个人抬袖拭汗的布帛声,她听得很清楚。
医官回话无错,这莫名的恐惧只有可能是蔺稷无声的威压。
隋棠不欲再累人不安,冷脸扭过头去。
顷刻,闻脚步声忽近,四周光影暗下,不由坐直了身子。
“殿下脸色不好,是医官的方子有问题吗?”蔺稷在隋棠身前一尺之地站定,没有坐下,低垂的视线落在她头部阳白穴上。
隋棠暗叹,自个都瞥头避过他了,还能被看出摆脸色。且这人说的是什么话,尽想旁人的不是了。
旁人好的很!
哪个能似你这般盛气凌人!
“医官的方子很好,孤没有不满意。”
秋风从半开的窗牖吹入,隋棠搂了搂肩,将滑在臂弯中的披帛盖在上头,“倒是司空大人平白无故为何要给人脸色吓唬他们?他们兢兢业业看病,规规矩矩回话,并无不妥!
”
蔺稷闻言,回想片刻前场景,不由眼带笑意,晓风拂月。
他伸手轻轻合上了窗,静看眼前一张薄怒难抑的素净面庞。上辈子,他鲜少见过她生怒,笑也多半敷衍又虚假。
这会,秋阳渡在隋棠身上,散出淡淡的光,将她的怒意染得更深些。
蔺稷觉得甚是好看。
他的余光瞥向投在桌案上的妇人的身影轮廓,伸手慢慢描绘影子,双目却不离眼前人,“臣没有给他们脸色看,只是晨曦浅金,日光和煦,景中色灵动有致,臣沉迷了些。未曾及时给他们应话,如此误会了。”
赏景出神?
隋棠闻这话更觉他猖狂无比。
若非平素威势迫人太过,这般寻常的走神何至于让人如此畏惧!
然她心中到底挂念丹朱一事,不欲与之纠缠攀谈,只攒出个和煦的笑,“如此是孤多心了。”
这笑太过熟悉。
是她前世面罩。
掩盖重重心事,地久天长将背脊压垮,连呼吸都窒闷。
蔺稷在桌案描摹轮廓的手顿下,正好落在她鬓边颊畔,槽牙处。
“殿下笑得勉强,臣知您心事,也晓得您的委屈。”
隋棠蹙眉望向他。
“殿下奉皇命嫁来司空府,想来只是责任压身而非心中所向情之所钟。您可是打算若臣不敬您或是强迫您,您便以死明志全己清白之身?如此,既算是没有辜负陛下的手足情意,且又能以一死让臣百口莫辩,便也算死的其所?”
隋棠眉间皱得更紧些。
蔺稷看着眼前单纯至极的人,轻叹了口气,好耐心地继续帮扶,“殿下将毒药藏于牙口这般大的事,若是让陛下和太后知晓,不知他们会伤心成何等模样!”
闻这话,隋棠终于恍然。
原来蔺稷竟是这般认为的,竟然压根没有将丹朱的事怀疑到阿弟身上。如此便是从他们君臣斗争的政事化成了她一介妇人情爱之怨的私事。即便他恼怒,也只是针对她而已。
“是孤任性出此下策。实乃因你我从未见面,你又长孤足有八岁。传您凶神恶煞,性情暴戾,孤不愿意又无办法,便只得如此。”
“大人若要将这事告知陛下与太后,孤无话可说。”隋棠已经彻底安下心来,挑眉道,“孤只是好奇,司空大人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蔺稷这会也不看她了,只注目桌上因窗牖闭合而变得斑驳的影子。他捏逗影子的面颊,须臾又戳了两下,似在戳里头的那颗牙齿,“殿下人在臣处,周身都是臣的人,臣知晓这点子事也正常。”
他抬起头,继续教授道,“殿下该问的是,臣如何丢下三军孤身从战场撤走,千里迢迢奔回府中,难道只是为了拿出您口中药!”
“对!” 隋棠颔首,“你为何千里迢迢回来?”
“概因是……殿下在臣心中尤胜三军。” 蔺稷压着笑,微微凑身往隋棠处,“殿下信吗?”
第7章 盲之故 臣给殿下引路。
如此调侃的话,隋棠自然不会信。
蔺稷之后也未多言,道是公务缠身,去了前衙政事堂。只是走时留话与她,日后若有所缺,有所需,直接与他说便好。他若不在,告知崔芳办理便可。
时值崔芳带人送药而来,隋棠饮过,与她道,“孤要回宫,你吩咐人备车。”
崔芳并非寻常掌事,乃蔺稷暗卫营的人。当日拨来照顾隋棠,主要便是行监控之举。她确实能处理隋棠在府中活动的任何事宜,但是要离开司徒府,便需问过蔺稷。
这会蔺稷入了政事堂,那处已经合门。政事堂的规矩,凡合门期间,非政务不通报。
隋棠道,“司空大人说了,孤若有所需,他不在时,同你说即可。”
崔芳有些为难道,“但婢子确实没有收到大人新的指令。”
隋棠只恨自己反应迟钝,没在蔺稷说这话时,就把事说了。原是在他走后,回顾这一昼夜发生的事,她一颗心落定,却又忍不住欢腾。如此生出想要即刻见到至亲的念头。
“那你领孤去政事堂,孤自个与司空大人说。”
崔芳领命应是。
政事堂的守卫比崔芳还秉持规矩,亦或者眼中只有司空并无公主,只一句“非政务不通报”,拱手回绝了隋棠。
隋棠在门前僵立半晌,对御座上的胞弟愈发同情。
晌午日光微醺,秋风徐徐,隋棠在东廊坐下,闻得对面翠叶沙沙。崔芳说,政事堂东边这处四下皆是回廊亭台不植花草,只有西边植满了大片竹林。
司空大人素爱青竹。
隋棠有一搭没一搭听着,“他爱喝什么茶?”
崔芳回话,“司空大人多喝庐山云雾。”
“沏一壶来。”
崔芳欲言又止,到底还是应下了。
水沸茶开,送来时已经半个时辰过去。隋棠重新来到门前,守卫不曾换班,依旧是方才那批人。
“政事堂论政,总要歇息,把这茶给司空大人送去。”隋棠温声道。
守卫第二次拦下,“回禀殿下,堂中设有茶歇,无需外头送入。”
秋风起,隋棠覆眼的白绫边缘微微涌动。少顷,颔首回去廊下。
政事堂门前重回平静,玄甲卫兵如松挺立,岿然不动。
隋棠将那茶倒来自饮。
她没有喝过庐山云雾,只当同大多数茶一般都是小口轻辍慢品。于是便抿来一小口,顿觉香气扑鼻,花果香清冽饶舌。似置身雨后空谷中,叶沾露,花裹珠,野果饱满芬芳,散发出让人采撷的成熟又湿润的气息。
隋棠正要赞这茶妙绝,忽感舌尖上淡淡苦涩弥漫,还未待她回神,浓郁的苦味已经充斥整个口腔。累她秀眉紧拧,恨不得将未吞下的余茶皆吐出来。偏周身皆是奴仆,只得掩口咽下。
崔芳见她骤生不适,赶忙近身伺候。
“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