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三日过去,不得回应。
同行的蒙乔叹道,“他若还在城内,除非他自己想到了完全之策,否则他是不会信的。自然也可能川郁索已经被他毁了,他无物可换便索性不应。”
“川郁索若毁,掘地三尺,我将他挫骨扬灰。”
蔺稷换告示重贴榜文:凡见告示人像者,不报、藏匿、襄助、尽诛之;提供线索,检举告发者,赏百金,千石粮,阖族免徭役。
三日再过去,依旧毫无音信。
蔺稷调来一批兵士,五十人一组,挨家挨户搜查。见草垛即烧,逢米粮物堆以长矛挑之刀斧砍去。
百姓一应损伤,由司
空府双倍偿之。
如此铁腕又野蛮的搜查,两昼夜过去。
七月初四,夜间大雨,有官吏来报,西门矮墙处发现可疑人,欲翻墙而去。
彼时,蔺稷正伏案研究冀州城布防图,闻讯披衣而起,来不及等其他侍卫跟上,只带了数个亲卫便疾马而去。
医官早早便说了,川郁索的药效只有一两年。
而如今距离它被摘取已经过去一年半,蔺稷一日也等不起。
而这一追,便直接追到了城外东郊的十里坡。
薛亭于途中绕道而行,抄小径拦住了蒙烨去路。
蒙烨肩头背一包袱,包袱现出四方棱角,当是木盒类轮廓。不难不让人想到,木盒里装着川郁索花粉,如此方便他携带。
“把包袱放下,我放你离开。”漫天山雨,蔺稷打马上前。
数月东躲西藏,饮食不济,蒙烨蒙头垢面,似丧家之犬,蔺稷莫说带着亲卫,便是一人便可将他降服。
只是被围住的片刻里,蒙烨已经弃布于地,捧木匣于怀中,“司空大人,你、还有你手下都扔下兵刃,即刻下马,让薛亭闪开!”
“否则我即刻洒花粉于地,一拍两散。”
这处没有布防,没有设弓箭手,谁也没法保证将其一击毙命。但凡他存口气,都有毁了花粉的可能。
蔺稷头一遭受制于人,只得按他要求示意部下照做。
蒙烨转头看薛亭下马同来蔺稷一侧,待人走近,空出生路,倒也守信识相,将木盒锁紧往蔺稷处投掷去,当下夺马而逃。
薛亭身手最是敏捷,足间点地纵身一跃,便将木盒稳稳接在手中。
“司空,接到了。”
十里坡风雨呼啸,电闪雷鸣。
蔺稷露出久违的笑意,正欲上前捧盒珍护,却没能迈开步子。只闻一声弦响,容不得他避开,后背受冲跌下。
一支盯之许久的箭矢直入他后心。
乃一场预谋已久的刺杀。
夜雨之中,何昱乌衣蒙面,随他射出那一箭,死士们抽刀拔剑蜂拥而上。
他奉天子之命来此,原不只两桩任务,还有第三桩。
便是刺杀。
【蔺稷与卫泰厮杀,谁赢你便趁机除掉谁。朕要此役之后,江北九州再无诸侯。】
这是一道极妙的计策。
他名正言顺带死士入冀州,经过湾子口保护公主一战,说不上为其信赖,但至少没被排斥厌恶。
且廿二当夜蔺稷便发起了攻城之战,之后清理防守,搜查蒙烨,根本无暇想起他。公主又一直昏迷中,即便想起也只当他已经回京。
他便有足够的时间寻找刺杀机会。
只是他没有被动地等待,毕竟时间再足够也是有限的。若等蔺稷彻底设立好冀州城防,安排好周身出入的人手,刺杀便难如登天。
遂而何昱将所余的五十死士化整为零于城外听令,自己则乔装同百姓混作一谈,在蔺稷张贴告示的同时,亦随之留下相关线索记号,诱得蒙烨出来。
因有天子名头,终于在这日将人引出。
让他做了引玉的砖头。
何昱在高处观战。
七八侍卫对战五十死士,且还要保护一个受了重伤的主子,逃生渺茫至极。
他重新举弓,欲瞄准已经昏迷的人。却闻得不远处马蹄声起,兵士急马而来,乃应援蔺稷的人手。
快得超出他的料想。
风雨太急,他视线有限,二次搭弓尚寻不到准头。眼见兵甲逼近,遂一声吹哨唤人离开。
蔺稷中了箭,箭上淬了毒,定然命不久矣。
趁乱出城前,何昱如是想。
第48章 我想第一个看到的人,是你。……
这晚, 冀州州牧府中灯火通明。后院之中医官进出不绝,前堂府衙兵甲往来不断。终于随大雨稍停,雷鸣渐止, 在鸡鸣时分慢慢平息下来。
蔺稷遇刺这等大事,在将将接手的冀州城中, 自需捂紧不为人察。
是故前厅中,蔺黍主事。参与议事的不过蒙乔、薛亭、郑熙、还有随军而来领参军职的廷尉许衡。
尚未惊动东谷军的将领们。
“当下形势, 欲对司空行刺的人手,无外乎两处, 一则卫氏一族的反扑, 二则南地那几位,眼见司空灭了卫泰,唇亡齿寒,故而趁乱动手。”许衡率先开口。
“不是趁乱动手, 乃有计划有的刺杀。”薛亭将话接来,当时应援人手到后, 他便直接与郑熙一道去追了,这会明确道,“他们行动时均已安排好退路, 也摸清了逃出冀州的小道,避过官道。按理这样的刺杀,无论成败, 凡参与的人手皆为死棋, 只为目的不求退路, 不该如此畏手畏脚。这等形势,可见对方可用人手有限,培植花费甚重, 所以丢不起一兵一卒。”
“这伙人个个身手了得,这是在十里坡发现的器械兵刃。乃应他们功夫路数专用的武器,没法造假,按此线索查下去便可直接明确身份。”郑熙将东西奉给蔺黍,继续道,“其实按照薛大人所言,这伙人并不像南地的人手。南地那几位,若当真让人渡江而来,断不可能再搭桥让他们回去。同样的也不可能是卫氏反扑。卫泰嫡系全灭,若是他暗子复仇,定是抱着赴死之心,击杀大于退路。”
郑熙话至此处,扫过薛亭,薛亭颔首应是,一时间两人将目光聚在许衡身上。
许衡乃姜灏一行的中立派,闻话至此处,心中砰砰直跳,自也猜到了还剩得一处,默声片刻道,“会不会是蒙烨的部下,此人野性难训,行事常出其不意?”
“不会是他。”蒙乔开了口,“他的部下早就在过鹳流湖时都死伤殆尽了,后来所收复的绿林人手,功夫差这夜的杀手太多了。”
“他倒是求生大于仇怨。”蔺黍瞧过案上武器,脑海中想起长公主婚仪当日,护守仪仗队的虎贲军,尚有人用过此等兵刃,不由冷笑道,“但他藏匿数月,狼狈如过街老鼠,自己都没能早逃出冀州城,哪来的功夫和人力进行退路安排?”
刺杀是谁主使的,不言而喻。
蔺黍目光如炬扫过许衡,丢开案上器械,起身冲外头道,“李云、郭啸进来,即刻前往三十里外营帐处,把长公……”
“不必了。”一个声音从外头响起,低沉,沙哑,但扼住了所有人的话语与动作。
蔺稷被林群搀扶着,廊下见得蔺黍所唤二将,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待缓过一口气方重新开口,“即将天明,你俩辛苦跑一趟,通知所有五品及以上文官武将来此议会。”
“阿兄,你怎么起身过来了?”蔺黍见之,赶紧上来扶他。
冀州城防未定,城中卫氏暗子尤在,蔺稷向来谨慎一直贴身穿着蚕丝软甲。是故昨晚那支冷箭虽盯入后心却不深,只是箭头上淬了毒,清毒困难,费了许多功夫。好在眼下毒素清除,只需将养即可。
但到底去皮剜肉,失血甚多,所谓将养便当卧榻静休,哪有这般半分不合眼匆匆理事的,实在熬人心血。
然蔺稷不得不来。
他面色青苍,唇瓣灰白,虚阖着眉眼朝胞弟笑了笑,“不必把长公主保护起来,那处有姜令君在,不妨事。”
“阿兄,我不是这个意思。”蔺黍扶上他,“按照我们连夜分析……”
“按照你们分析,当是天子不容我,可对?”蔺稷在主座坐下,因起坐间拉扯伤口,垂首缓了许久方重新启口,“原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阿兄胡说甚!”蔺黍一肚子怒火,拍案道,“我们敬他,他方算是君;若是吾等不尊,他又能奈我们何?”
“司空!”薛亭道,“他也就敢行暗刺之举,不敢明面下召。”
“就是。”郑熙也听不得那般话,只道,“他的诏书大抵连洛阳城门都出不了。”
一连三人的话,放在寻常乃大逆不道。但如今形势,许衡暗叹,要真是刺杀成功也罢了,弄成这幅局面,天子实在是……他尤觉心累,索性闭了嘴,不再秉着个“君臣”云云白费力气。俨然一副默认堂中所言的姿态。
“既如尔等所言,我也不能白受这一箭。再者咱们才灭卫泰立了功,总得让陛下赏赐些什么才对!”
蔺稷说了两句话,精神便撑不住,只得从林群手中接来参汤吊气。
然他的话足矣让堂中静默下来,很快诸人也都领悟到了他的意思,一时间不再论刺杀一事,只静候其他属官
到来。
来得都很快,不过小半时辰,州牧府府衙内便聚集了此番随军而来的司空府属臣。
商榷的是将政事堂议政中心从洛阳挪到冀州,讨论的是所有人的前程前途,加官进爵。
权力北移,与天子王不见王的设想,原就在这次南北征伐计划中,只是未曾想到会这般早提上日程,属臣们闻之自然欢喜,这一刻可谓相谈甚欢。
三位主簿持笔载书,墨落竹简。
两个时辰后会议结束,官员三三两两离去,自有听闻昨夜司空遇刺一事,正欲探知真假,然见得人这会正席上高坐,虽面色有虚但言谈依旧,当是小伤无碍;亦有猜测此番遇刺与天家有关,本欲建议可借长公主向天子示威的,这会也放下了。毕竟司空丝毫未受女色迷惑,手段凌厉,神思清明,清楚轻重。如此便也再无人多话,自讨没趣。
堂中人散,府中人尽,唯剩得近身的几个心腹,蔺稷撑着的一口气方散开,人瞬间委顿下去,半伏在案,额上虚汗密生,滑入鬓发中。
“阿兄——”蔺黍见之大惊,上来扶住他。
“你自领两万兵甲回京,与台城两万兵甲合兵,接来母亲和七妹。莫误时辰。”蔺稷推开他,“我处有林群,不碍事。”
蔺黍应是,却又欲言又止。
“等等!”蔺稷见他模样,蹙眉道,“你回去便回去,莫生旁的心思。”
蔺黍闻这话,心中憋闷,环顾左右都是一张口舌的人,遂道,“阿兄是否过于信任长公主了?这次刺杀一事,显然是何昱带人所为。而何昱乃实实在在由长公主带来,好端端的她这会来是作甚!”
“军中缺粮,我于天子求救一事,你不清楚吗?”蔺稷叹了口气,“她代天子来测虚实以为我们供粮。千里之遥,她一介妇人跋涉而来,我为三军感激,不该有疑。”
“可——”
“好了,知你一心为我。我且说最后一次,公主是公主,陛下是陛下,不可混作一谈。”
“怎么可能不——”
“阿兄放心。” 蒙乔截断蔺黍的话,“我与他同归,路上一刻都不会耽误。”
蔺稷疲惫地点了点头。
“怎么可能不混作一谈?他们一母同胞,都姓隋,留着一样的血,除非她能反了她弟弟,不然她这般待在阿兄身边,我哪里放心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