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晨起便开始下雨。
隋棠让人给承明传话,歇一日,不必过来了。他的左肩一到阴雨天便酸疼不止,更碰不得凉水,受不住阴寒。
之后又让人给蔺稷传话,请他今日务必过来。
传话的人回来回禀,“司空大人说,晚些时候过来与殿下共用晚膳。”
这话落下,长泽堂的小膳房便提起忙碌起来。
以至于蔺稷踏入时,隔着绵延秋雨,看见东北角的膳房中炊烟袅袅升起。灶上也冒着白茫茫的热气,散出藜麦和枣泥混合的甜香,而一旁司膳正命人捧来洗净的羊肉,水灵的萝卜,往里头送去……回想这几日后头总膳给他送去的不知热过几遍的饭食,蔺稷望向长泽堂中的妇人,心中有些气恼。
“臣闻殿下恐承明老师淋雨受寒,故而推了这日课业。”蔺稷在门口将披风脱下,朝东侧间隋棠处拐去,“那殿下此番让臣来,就不担心臣淋雨受寒吗?”
“是孤考虑不周,原是孤要见司空大人,合该孤去政事堂。”隋棠闻他不阴不阳的话,心中忽就堵起憋闷了一瞬。
蔺稷瞧她血色未盈的脸,心道病了一场,口齿愈发伶俐了,“臣玩笑尔。不知殿下让臣务必前来,所谓何事。”
他话意放软,隋棠便有些不好意思,尤觉自己话说的尖锐。且病的这些日子,是他在尽心尽力地照顾自己。
她虽一直不曾清醒,但尚有意识知觉。大约在第三日开始,她便识出了衣不解带照顾自己的人是蔺稷。
因为无论是每隔一个时辰的温水降温,还是每隔一个时辰的擦拭降温,她都被人抱在怀里。抱她的人,身上气味太特殊了。
乃旃檀香,靠近才能从木香中嗅到的鲜果馨香。
数日里,始终弥漫在她周身。
承明说,“他心悦殿下。”
隋棠在这场病中,相信了几分。
毕竟司空府奴仆无数,根本无需他亲力亲为。就算他日夜守候,也无需事事上手。但隋棠在不能睁眼的日夜里,却清晰感受到,他指腹的茧子,掌心的温度,心跳的速度,全都区别于平常时。
茧子比平日密,是他时不时便摸她额头试温;掌心比平日暖,是他双手搓揉后,才给她捂冰冷的双足;心跳比平时快,心跳比平时快,是他……
隋棠垂下眼睑,半晌道,“今日是十一月十三,是你忙完的日子。孤应该没有理解错你意思,你说你要忙五日,当是让我思考五日。五日后,我该把话与你说一说,对吗?”
蔺稷看着面前妇人,她才经历了一场刺杀,被溅一身鲜血,原该被安慰和呵护,而不是费劲神思回想当日种种。
但是,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硬下心肠接她话,“那你说吧,都想些什么了?”
隋棠却这会摇了摇头,“事关梅节和那位老媪,孤今日都不想提。她们是果,今日孤只想问因。”
“因?”
“对,你杀了那四百余人,才招来老媪的刺杀,梅节的挡刀。所以孤想知道你到底为何杀他们?”
蔺稷的眸光在这会愈发清亮,他那样威胁恐吓她,无非就是想要一个解释的机会,一个她能平静接受他解释的机会。
以为要拐还几个弯慢慢引出来,不想她竟如此自戳关键。
她原比他想象的要聪敏许多。
外头雨声敲打朱颜碧瓦,屋内男子话语缓缓出口。
天地间风雨不绝,太极宫中也有两人凭窗对话。
是天子隋霖,和太尉何珣。
“朕还是后悔,不该这样浪费梅节这枚棋子的,好不容跟着阿姊插到了蔺稷身边,就这样没了,太可惜了。”
“一点也不可惜,梅节死得其所。”何珣耐心劝道,“梅节传话回来,不止一次说过,殿下同司空相处融洽,感情瞧着日渐升温。”
“这不好事吗?阿姊嫁入司空府,为的就是让蔺稷动心、得他信赖,日后才好下手。但是本来好好的按计划发展。如今呢,阿姊生病昏迷,蔺稷将她控在府中,朕和母后的人去探望都被打发了回来!焉知蔺稷是否会恼羞成怒,直接杀了阿姊!如此,当真功亏一篑!”隋霖越想越后悔。
“陛下,越是这等时候,您越要沉住气。”天子起身,何珣
便也不再坐着,转来他身前道,“您大可放心,蔺稷是绝对不会杀殿下的,至少这会儿不会。”
“怎么说?”
何珣不答,只含笑看着隋霖。
少年天子眸光忽明忽暗,片刻道,“你的意思是,青台曲宴后,蔺稷舍钱斌而择阿姊,他动了心。所以暂时不会杀她。那不又转回原地,何必多此一举。”
“陛下,蔺稷动情是我们所希望的,但是你希望殿下也动情吗?”何珣的话语变得冷冽,似对少年没有悟出这层含义而感到失望,“梅节回话,说二人感情升温,并非蔺稷独自身陷情障,这是多么可怕的事。”
隋霖这会眉心跳起,回过味来。
“所以舅舅派了个老妇前往,一则牵出蔺稷屠杀四百人一事,二则让梅节给阿姊挡刀,让阿姊受其恩惠,三则让阿姊面对老妇被逼死之态,从而从情网中脱身出来。情网尤在,只困蔺稷之身,而阿姊,从此以后,只作织网人。”
“这便对了。”何珣拈须而叹,松下一口气,欣慰道,“长公主到底不是受过专门训练的细作,与人同一屋檐下,日久天长处着,很容易动情。我们便要在合适的时候,摧毁她情窦初开的萌芽,催生出她对蔺稷的无限恨意。”
“蔺稷动心入网后,便是最好时机,还是舅父高。” 隋霖这会也有了笑意,眺望外头没有停歇的秋雨,不觉烦躁,反生出几分赏景的兴致。然却没有完全展颜,顾虑道,“可是,蔺稷心思深沉,老妇和梅节一事多有破绽,有没有可能他反过来说服阿姊?”
“老妇和梅节只是个引子,有破绽又如何?”何珣笑掉,“他蔺稷屠杀四百余人,这是事实。陛下想想,长公主一个未见生杀的深闺女郎,哪能受的了如此滥杀之人。再者四百余人中,确有无辜者。长公主心思单纯,能受的了吗?那可都是她和您的子民啊!”
“再不济,陛下且缓一缓,就要秋狩,届时总能见到殿下。我们再好好给她上上课。”
“姜还是老的辣 !”隋霖默了一会,笑出声来,冲何珣拱手,“舅父高明!”
“不敢,不敢!陛下这般,是折煞老臣了。”
“秋狩还有半月,朕等不及,过个两三日,朕让人试试再去看看阿姊,最好能请入宫来!”
“陛下试试无妨,但切不可操之过急。”
“舅父放心。”
……
日暮上浮,雨势渐渐小了些,铜鹤台上烛火依次亮起。
隋棠不知何时被蔺稷牵引着来到了西侧间,又是何时唤来婢子侍者送水入内,蔺稷这会正在给她净手洗护。
他的话说完已经有一会了。很长的一段话,从钱斌的两个侍妾开始说,说到三次排查,说到他们熬到半夜的加议会。
隋棠不知该说些什么,只闻蔺稷重新开了口。
他道,“臣不辩解,确有错杀。来日相同境况,臣依旧会如此。因为这是臣唯一可以护着亲族,下属的方式。”
“臣也不求殿下能够感同身受,毕竟没有几个人如臣这般,满身杀戮。臣只盼殿下给臣一点时间,且看来日。”
“殿下,你愿意给臣一点时间吗?”
隋棠抬起头。
昏黄灯光下,蔺稷觉得自己有些恍惚,他看见隋棠的嘴角噙起一点笑意。
“殿下,你愿意是不是?”
“还是说,你原谅臣的做法?”
隋棠轻轻摇首,“人死了是真的死了,那些人里也确有无辜者。孤没有资格替他们原谅杀害他们的凶手。”
“但是同样的,孤也没有资格审判你。”
隋棠缓了缓,好半响方道,“孤,大概可以感同身受。”
蔺稷有些疑惑地看望隋棠,随后听来一段女郎十三岁时的事。
隋棠十三岁那年,在漳河结识一位花甲之年的教书先生,两人相依为命。
“孤管你吃喝,还给生火取暖,你且教孤认字。”
“孤认了字,学了医,便给你治病。”
于是,将近一年的时光,老先生隔三差五就能吃上一顿饱饭。隋棠饥肠辘辘但学会了不少字,将一本医书完整地看完了。
第二本医书看到一半,隋棠开始上山采药,熬药给老先生喝。老先生喝了几回,手抖得不那么厉害了,便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本《同鉴》扔给她。
七零八落的一本书,隋棠小心翼翼地整理好,想着待老人口齿清晰些,再让他教自己读书。
老头哼哼冷笑。隋棠知晓他的意思,是说等不到了。
“能等到,这本书上还有好多药方匹配您的病,我都寻到不少草药了,就差两味。而且第二本书是讲针灸的,待我学会了,我也可以试试。”
隋棠很幸运,没到半个月就凑齐了剩余草药。
老头很不幸,这个半吊子小医女只懂配药不懂药量,他在服用了她的第三贴汤药后,死在了一个银河倒挂的夏夜里。
然而只有隋棠一个人知道,老人不是死于药量的错误,老人是中毒死的。
是她翻遍医书,配出一剂毒药,毒死了他。
大抵便是所谓的温饱思淫/欲,老头被隋棠喂养的有了些力气,医治德少了些病痛,便在教书时对她动手动脚,然后又开始搂搂抱抱。
可是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的。何论医毒从来不分家。
隋棠安抚他,把药喂给他喝下。可能熬得太浓太苦了,本就身体疼痛的老头骂骂咧咧不肯用药,隋棠便只能强灌下去,好不容易灌得他口吐白沫,四肢撒开,瞪眼没了气息,十三岁的少女才喘出一口气,回头却见外屋门边一个衣衫破烂的小男孩正从地上的药罐中舀汤嚼药……
“别喝,快吐出来!”
隋棠扑上去,夺过药罐。
“我先看见的,是我的……”乱世灾荒的年代,所有人都饥寒交迫。
“这不是膳食,会死的,你吐出来,吐出来!”少女顺势拣来地上一截指头粗细的枯枝,一手捏住了男孩两颊,只要将枯枝探入最终,搅触咽弓和咽后壁,如此可以催吐。这会吐出来多半是来得及的。
“你、是天女,天女还和我抢!” 男孩识出她的眼睛,挣扎道。
“天女”二字入耳,隋棠突然便停下了动作。
“就是嘛,天女最好了。”小男孩自觉是天女无私。
隋棠想的却是,若有人知晓了所谓天女其实就是他们厌恶的公主装扮的,那以后她就一点谋生的手段都没有了。
他们是不是又会和以往一样,偷偷拔了她种下的蔬菜,分给她炒熟后根本不能生长的麦谷,冬日里把雪都铲到她的草庐前……那她要怎么活下去?
思绪百转千回,她愣愣看着那个小男孩,一步步往后退去,手中死死捏着那根枯枝,却只是沉默地看着他喝汤嚼药,直道口吐白沫。
……
盆中水早已凉透,男人的两只手捧着一双柔荑,因心跳的同频而有些无措,只一瞬不瞬地望着眼前人。
“所以,我能感同身受。”隋棠的面色近乎灰白,浸在水中的素手反过来握上男人手掌,“所以,我愿意给你时间,且看来日。”
“还有梅节和……”蔺稷终于吐出话来。
“我能接受因,便能接受果。” 隋棠止住他话语,“只是明日,还望司空大人许我回一趟宫。孤得向母后报个平安。”
她入宫自然是要见天子,但却依旧拿太后作幌子。
蔺稷很想挑破最后一层纱。但转念想,如今局面,已是超乎他想象的好,且慢慢来吧。
于是便换来热水,重新给她洗护,往事太过沉重,蔺稷转了话头,“臣不想让殿下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