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十四岁出现在金城郡前,一直生活冀州,乃冀州邺城人。
将她十四岁到二十四岁十年间的路线划出,就发现此女行迹十分诡异。一个生活在东北道上的冀州女郎,突然在十四岁那一年出现在千里之外的西北道凉州金城郡,然后又一路往东,数年间为权贵转手相送,直达洛阳。最后准确无误地到达即将成为司空心腹的钱斌手上。
她的卷宗没有半点虚假,逮捕康氏时,她甚至出手襄助,一身功夫展露无疑,后直接服毒自尽。
再清楚不过的意思,她从冀州来,冀州卫泰在。
她是卫泰的人。
这厢自暴身份赴死,她得一解脱,卫泰失一暗子,然最为难的却是蔺稷。因为整整十年里,她先后历经金城长史严亭、武都郎中令韩伟、右扶风凌松、内史杨云,姑且不论钱斌,就前头四位,本人或者府中内眷奴仆都有可能已被王氏渗透,充作暗卫。
如果说青台曲宴之后的前五日,政事堂封门,是蔺稷在想完整的击破康王两人的法子。那么后面至今二十余日,则一直是在清查为王氏所接触的四人延伸出去可能成为暗子的人数。
经过三轮分析排除,已经从最初的近两千人,缩剩到如今的七百人。其中内史在洛阳京畿,王氏又在他府上呆了三年,是十年间待的最久的一处。所以所涉人员亦是最多,有四百余人。
“阿兄,我的意思还是先将完全确认的二十五人除掉,其他留下慢慢监控。”蔺黍转着茶盏,顾虑道,“这毕竟是在洛阳京畿,一下杀掉四百人其中还涉及九卿之一的内史,兹事体大,到底不是在我们自己军中。”
“四公子提到军中事,便该知晓就是司空大人当年疑百人而斩两千者,方得震慑之威,军心稳固。”属将蒙烺乃蒙乔族兄,持反对意见,“若是司空觉得在京畿杀四百人太过显眼,影响不好,属下尚有一择中的办法。”
蒙烺顿了顿,“这四百人中知天命者过半,七岁往下者三十人。我们可恕知天命者,他们年长可让天收,然垂髫稚子来日方长皆是变数所以断不可留。再去除已经确定的二十五人,如此只杀五十五人。剩得三百余人,作监控处之!”
“这法子可以。”
“的确,既清了确定的人数,也绝了未来有可能成长起来的势力。”
“即刻便实行吧,再过三个时辰天就亮了!”
“我赞成!”
“我也赞成!”
……
清缴五十五人,这样的数目只需暗卫营即可。故而这会暗卫营首领郑熙看向蔺稷,征求指令。
蔺稷自晚间开始这场加议会,一个多时辰内还不曾开口说话,只沉默无声听诸人意见,以手为笔在案上留痕。
【“前面便是冀州城,攻入邺城王宫,杀了卫泰!”】
【多少年了,北地东西分峙,如今九州一统!】
【司空,此战许我为先锋,我部来攻城!】
【去去去,哪轮得到你部,打西北道五州,从来都是我部为主力……】
【蔺稷,你以为你赢了吗?且再待三日,洛阳城必乱。你不信,你且看看她们是谁!】
【隋棠,母亲,七妹,淳于诩……】
【你以为你的军队便坚不可摧吗?你回头看看吧 ……】
蔺稷垂着眼睑,手指落回洛阳城。
【我们是无辜的,为何要杀我们?】
【蔺贼,你目无君父纲常,枉顾人命,视人如草芥,如蝼蚁,会有报应的!】
【我诅咒你,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
“哎,这推来演去都有顾忌。还不如当初在青台上,应了蔡汀之言,射杀长公主,我们直接……”
“蒙辉!”蒙乔厉声呵斥,这是她比她小两岁的胞弟,去岁开始带在身边听政,原
已经多次告诫少言多听,但还是如此控制不住自己。
“我说的不对吗?要是当日直接反了,死的人多了去了,何必计较这三五十个。死了就是运气不好,死了也活该,我是觉得——”
“闭嘴!”蒙乔以目示意侍卫,将人拖了出去,“三哥,我回去会严厉教管的!”
蔺稷抬眸冲她笑了笑,转头问郑熙“少了五六十人,你处监控可会轻松些?”
郑熙原是等暗杀的指令,忽闻这样一问,愣了愣略带叹气道,“司空知道的,暗卫营在精不再多。专作监察的原本就只有一百八十人。眼下我们监控四百人,是向东谷军借了人手的。是故少去五六十人基本与没少无甚差别。”
他顿了顿,“所以清缴之后,还是需要司空指令,对于剩下的三百余人该如何监控。是战时一级监察,还是平时二级监察?”
蔺稷从座上起身,眺望外头冷月清辉,夜风从窗牖灌入,寒意已经刺骨。
这个时辰,重帘榻上,厚衾被中,睡梦沉沉,当时最适宜的。
“你带队,蒙烺辅之,通知各点位就地处决。立时,全部。四百一十三人,不得见明日辰光。”蔺稷终于下令,“另,翌日清早着人快马奔赴扶风、武都、金城三地,命那处监控的暗子按名单清除之。”
堂中人各自领命离,唯剩淳于诩倒去凉茶,换来一盏热的,递给蔺稷。
“绕了一圈,耗了一个晚上,还是最初的决定。”淳于诩欲合上窗牖被蔺稷抬手止住,顿了顿道,“这不像你。”
“人活一次不易,总归是条命。”蔺稷接了茶盏,感受盏壁上那点温度,目光却落在无尽深夜中。
淳于诩颔首,“乱世以战止战是没有办法的事,这个道理你十年前就明白。但你今日的犹豫,怕是杂了旁的缘故吧。”
蔺稷用余光扫过他,低眉饮了口茶。
“殿下因何而来,你我都清楚。但她只闻你之恶名,不曾历经你之手腕。如今近在身侧,四百余条人命,转眼没了。你怕殿下知晓后接受不了,恼怒你,怨恨你,甚至仇视你?你怕她纯真良善,与你不是同路人,可对?”
“还看出什么了?”蔺稷的目光始终留在黑夜中,任由逆风拂面。
“你、动心了。”
蔺稷持盏的手微顿,侧首看淳于诩。
淳于诩笑道,“钱斌旁的不说,青台曲宴上着实给了你一个摆脱殿下的契机。你若不喜欢她,大可以借她当日举止做文章坏她名声,摆脱这桩姻缘。可是你没有,不仅没有,还直接弃了钱斌。钱斌是不堪大用,但洛阳高门、朝野上下,他们的眼里可都是以为相比隋家公主,钱斌更得你心。结果,完全反了!”
“所以,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能瞧出来。”淳于诩点向方才议事处,“譬如蒙乔就看得明明白白的,将将她那胞弟论起长公主,她若手头有针线,大概能当场把她弟弟嘴巴缝起来。”
蔺稷笑笑,将水饮完。
这一笑,便是默认了。
淳于诩虽料到这番结果,但这会得人亲证还是心惊,“情滋味我没历过,不懂你这不到三月的时间,是如何从连大婚都不愿回就发展到了心动的地步。但我还是要提醒你,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若世人都知道了你动情于殿下,殿下许会成为众矢之的。换言之,你把你的软肋告诉了所有的敌人。”
淳于诩给他续上茶水,提醒道,“你的敌人,包括殿下本人。”
“所以,淳于大人的意思是——”蔺稷接了茶,等他下文。
“要么请老夫人为您纳妾,后院收些人,给殿下挡一挡,且当是你一时兴起后抛之脑后。要么您抽挥剑斩情丝,左右不到百日,你动心还不至于动生死。自然你若不忍心下不了手,属下可以代劳。”
蔺稷定定看着面前曾施恩救回的人,是真真一颗报恩为他的心。
“到底要如何,你给个话!”
“这之前我以为你只是精通相马,今日发现你也极通人心。还由你代劳!”蔺稷玩味得重复最后五字,这会心情纾解了些,当真笑了起来,“劳你费心,但你说的那些都不必了。我就是要让世人知道我心悦殿下,我若将她藏着掖着,别说外面的刀山剑海,便是后院之中七妹顽劣起来、阿母苛刻起来,到时还来一堆瞧着被我厚宠的妇人,那岂不是谁都能磋磨她一把。而且也难保前衙政事堂中还有如淳于大人这般打着一心为我的旗号、转头就下手的人。”
说这话时,蔺稷忽就想到前世。
前世他明明说了,保隋棠,然而最终保下的依旧是孩子。彼时他曾想要惩罚当日接生的所有医官臣奴,甚至有段时间也怨责过在里头主事的母亲。但是细想,责任最大的还是自己。他们原与钱斌无异,都是从平日点滴里,揣测他的心意罢了。以至于聚水成海,到最后即便他说的是真话,他们也只当是他不愿做恶人而说的反话。
夜风一阵阵吹来,蔺稷面色有些苍白,“至于软肋,我若养她如金丝雀,又迷于金丝雀,那确实是软肋。但若我教她训她如凤凰,那她可以获得冲天的力量,习得涅槃的本事。如此她便不是我的软肋,而是可与我并肩齐飞的羽翼。”
话至此处,淳于诩自不好再多言,然还是忍不住再次提醒,“她是公主,是大齐的公主。”
“得失我命!”蔺稷这会转过身来,用茶盏与他碰过,“倒是你,近水楼台,日后记得多献殷勤。哪日我落她手里了,她念着你往日厚待许能绕你一命。”
淳于诩闻这话有些生气,也不喝那茶,“话说到这份上,那你再给我解个惑吧。便是那日青台上,你说“拖下去”,若殿下没有及时接住你的话,侍卫去拖她你要如何?你那会是不是还再犹豫,并不是十分愿意护她的?”
淳于诩乃大宛人。大宛自献天马、送王女和亲,世代受大齐支配。初时还好,小国上供得大国庇佑。然后来大齐国力难支,便没少侵略蹂躏此等番邦国度。是故说到底,淳于诩对这位大齐的公主多少有所抵触。他与许多受肃、厉二帝倾轧残害的大齐臣子一样,希望这块土地能迎来新的主人。
然待蔺稷话语吐出,淳于诩只得颔首笑叹。
蔺稷说,“如果彼时殿下接不上我的话,自有姜灏会帮她接上。”
是了,早在月前,他便通过何昭将姜灏这支人脉拱手相送了。
“本是康庄大道,你非得走成羊肠小径。我处便罢了,你想想蔡汀、戴瑛一行……”淳于诩抽了口凉气,左右不是眼前事便也懒得多言,只与其一同眺望外头夜色。
一轮冰冷明月慢慢被浓云遮去,许久方又缓缓露出面颊,面上不似前头皎洁,还留有残缺薄云,灰烬殷殷。似这苍凉寒夜里,溅在尸身上的斑斑血迹。
“你且先想想怎么面对你的公主吧!”淳于诩端起那盏被蔺稷敬过的茶,端起又停驻,“你借一个钱斌,抽掉了她弟弟两个九卿重臣,吞掉八千斤金补给亲兵,在京屠杀四百人……我要是公主,我能和你同归于尽!”
“话从你口中出来,如何这般难听?”蔺稷捏着眉心。
“主要我从公主角度出,可不就是你做事难看吗?”淳于诩本欲丢下已经凉透的茶,然蔺稷目光定在茶上,他便如他愿饮干了。
窗前就剩了蔺稷一人,他观天上月,见她一层红过一层,最后成为一轮血月。
血月下,乱葬岗上,不分男女老幼,只有对应卷宗名单,一个个名字划去,一具具尸体堆上去。
滚油火把投掷,遂成一片火海。
……
熊熊火焰里,人|骨架倾塌,滚下两具尸身。
一个是年迈的男人,身体已经被焚毁大半,烧焦的破烂衣料粘在凹陷的脸颊上,面目模糊。
另一个是约莫四五岁的小男孩,断气但没有闭上眼,乌黑
的瞳仁又圆又大,定定看着她,似要将她吞噬。
天很黑,火焰渐熄,漳河上水雾迷蒙,夏日的风湿热无比。被吓到的少女跌跌撞撞,沿河一路奔逃……终于扑入一个结实的怀抱。
她抬起头,但看不见面前人。
“殿下,可是魇住了?” 蔺稷拍抚隋棠背脊,低声慰她,“没事了,起来醒醒神。”
隋棠喘着气,从蔺稷怀中退身,转头望向窗牖处,眼前白茫茫一片,“晌午了?”
蔺稷颔首,拣过巾怕给她拭汗,“本想来同你一道用早膳的,见你梦魇厉害,遂把你唤醒了。”
隋棠回想梦中景象,待气息平顺了些,方道,“孤闻钱斌死了?”
“你消息倒灵通。”蔺稷瞧她虚白面色,顿了顿道,“他府上查出些旁的事,久问不答,廷尉府用刑,他熬不住,咬舌自尽了。”
隋棠抬眸,一双不聚光的杏眼望向对面的男人。
“起来更衣,今个早膳有汉宫棋,是道很落胃的面食,好吃但繁琐,一会臣喂殿下。”蔺稷未想旁处,给她唤来侍女。
隋棠点点头。
然临到用膳,隋棠还是没忍住,抬手推开他送到面前的汤匙,“钱斌死因乃头骨碎裂,血溢脑腔,是死于孤之手。你为何骗孤?”
“谁与殿下说的?”
“廷尉府消息送来时,政事堂闭门,孤当比你先知晓。”
淳于诩和蔺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