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的。”蔺禾四下观望,见门窗皆合,唯有公主两个侍女木桩一样杵着,知晓是心腹口舌,遂道,“我昨个去了廷尉府,何昭一直在喊冤,不是他做的。”
至此蔺稷教她的话就剩了最后一句,她绕过长案,膝行来到隋棠面前,哀戚道,“其实阿兄也是惜才的,已经杀了那么多人,还不够他泄愤吗?还望三嫂劝劝他,蔺禾感激不尽。”
隋棠当下没有即刻应她,只说容她想想,遂着人送走了蔺禾。
“殿下需要我们做什么吗?”夕阳西下,秋日晚风带着丝丝寒意,梅节捧来外袍给隋棠披上。
“何昭是姜令君的学生,又有才学,那司空爱才,为何不放他一马?”兰心从一边热汤中捧来温着的梨羹奉给隋棠,摇首道,“这事说不定是司空大人特意让他胞妹来试探您的!您还是不管地好。”
隋棠接了梨羹,持勺慢慢搅动。
“孤问你们,孤这位表兄在府中受宠吗?不,你们与孤说说太尉府后宅的事。莫说你们不晓得,你们成日侍奉母后,不会一无所知的。”
兰心与梅节四目相视,缓缓道来。
……
西边天际余晖敛光,屋中铜鹤台上烛蜡一盏盏亮起,蔺稷同司膳前后脚进来。
“臣吓到殿下了?”蔺稷在院门口便看见坐在西窗下的人,得婢子通报身形忽颤了一下,这会转来西侧间扶人不由调侃她。
隋棠暗嗤,从门口走来侧间虽近但也要功夫,自己早就平和了心态,定是故意诓她的。
“孤只是意外,司空大人来这处用膳。”到底一下死了那样多人,隋棠心中别扭,没有扶上他臂膀,只搭了避在一旁的侍女的手,前去偏厅用膳。
“日落西山,暮色临夜,臣不回这回哪?”蔺稷给人布好膳,回来自己长案坐下。
隋棠坐北朝南,蔺稷坐东朝西,这是君臣的座向,不是夫妻的对案同席。蔺稷看了眼位置,如今长泽堂内部由兰心和梅节两人掌事,不再由崔芳说了算。
她到底还是生气的。
隋棠当然气恼,这会又被噎,索性不再说话,专心用膳。
蔺稷两次抬眸看她,见她进膳初时还好,后边越来越快,到最后都不要侍女布菜,自个持勺端盏没一会便用完了。
膳毕,隋棠本打算直接回屋沐浴,虽然她想到了救下何昭的法子,但还要静心捋一捋,以防错漏。不想然蔺稷拦下,说带她消食散散步,还有话与她说。
隋棠意识到方才用膳时没有控制住脾气,于是这会不好再拂他意。
侍者们得了蔺稷示意,只在后头远远跟着。丈地内,就剩夫妻二人。青年一手提了一盏羊角灯,一手向妇人伸去。
隋棠搭上他手腕,走出院门。
月色溶溶,两人并肩走着。
隋棠还不熟悉周遭环境和地形,即便有人引路,也依旧走得很慢。
出了垂拱门,又走了一段,蔺稷顿下脚步,将羊角灯随手挂在树枝,抽回那只被她搭扶的手,双手托过她臂膀,人更近了些。
隋棠有一瞬间的抗拒,手臂本能地瑟缩。
“前面两尺外是九曲回廊,有三重台阶,你将襦裙提起些,小心绊倒。”蔺稷没有松开手,只出声提醒。
隋棠提裙上前,被他扶着走在九曲长廊中,原比搭腕引路行走更稳妥。
廊腰缦回,丈地悬灯,夜风从湖上吹来,被男人高大身形挡去,余的几息穿缝过隙,到隋棠身畔时,只拂起她蒙眼的白绫,和半挽垂肩的两缕青丝,不觉寒意反觉心旷神怡。
隋棠晚膳用的快了
,走了这般许久脾胃确实舒缓许多,又有旃檀木香宁神又清甜的气息弥漫在周身,心慢慢定了下来。
“殿下用茶。”直到蔺稷带她在长廊尽头坐下歇息,闻湖边滴漏,她才惊觉与他相依走了小半时辰之久。
而掌心正捧着一盏温热又馥郁的茶。
她看不见茶水氤氲缭绕,但能闻釜锅沸水汩汩,湖上水声潺潺,便能想象十二近月圆,虽不似十五彻底圆满,但也定然是月照人间,清辉满地。
她未见过洛阳的月,也早已不记得长安的月,印象中只有邺城漳河畔的月,永远寒意森森,月光都是骨头一样的白。
她在草庐望月,从月圆数到月缺,又从月缺数到月圆,只是为了计算离家的时间,归家的时辰。
所以那样冷,那样孤单,她总还是一遍遍望着月亮。
和赏月无关。
赏月。
她怎会想到两个字?
怎会觉得生命中有过赏月时光?
怎会觉得此情此景,是她曾经岁月?
前尘几许,她也这般由他搀扶,在湖心亭赏月。那时,她已经学会了喝庐山云雾,但有身孕后,却也不喝了。
只愿意喝馨甜喷香的牛乳茶。
但凡有丁点涩,半分苦,莫论先苦后甜,还是先甜后苦,都到不了她口中。
她说,“我半点苦也不要吃。”
蔺稷看着她,拂散旧时光,低声道,“是牛乳茶,再不喝就凉了。”
隋棠捏在茶盏上的指腹发白,她为自己片刻前的心定和贪念感到羞耻。
“这茶算臣代七妹给殿下赔不是。”蔺稷的声音重新响起,“闻她今日午后,叨扰殿下许久。”
这才对。
在这司空府中,他当监控她的一举一动,知晓她的一言一行。
隋棠点点头,没有急于说话。
蔺稷道,“她来求您救何九郎?殿下,救吗?”
隋棠变了神色,死死捏着茶盏,她没有想到蔺稷这样直白。
湖上风过,男人始终在风口,给她挡去严寒。
妇人往耳后拢齐碎发,“孤不涉政事,救与不救,都不在孤。”
蔺稷继续道,“何九郎无辜,替罪羊罢了,殿下想要救一个无辜的人吗?这不算政事,算冤案。”
隋棠搓着指腹,话语平静道,“即是冤案,便是廷尉的事,依旧与孤无关。”
蔺稷笑笑,“何昭有才,臣很喜欢他。”
隋棠抬起了双眸,即便看不见,然白绫映出的眼睛轮廓泄露了她的情绪波动。
蔺稷的话到此份上,已经不是试探,而是搭桥建梯,把路铺到了她面前。
她惊惑他的言行,却还是不敢贸然做出决定,只重新拢住了尚有余温的茶盏,“七妹没有叨扰孤,司空大人不必介怀。”
话落,她将茶饮了。
牛乳又香又甜,她冲他莞尔,仿若此间当真只是信步廊下,随口闲聊。
“风有些大了,我们回去吧。”隋棠站起身来。
蔺稷抬过因风久吹而伤口生疼的臂膀,重新扶上她。
“过两日中秋宫宴,孤想陪母后住一晚。”
“那十六午后,臣去接您。”
……
月色清寒,蔺稷落眼在地上叠合成一体的影子上。
知你中秋多半想留宿宫中,臣便当今日已经共渡了良辰。
第15章 中秋宴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天子在德阳殿设宴。
德阳殿虽比不得长安城中的未央宫前殿可纳万人,但其殿高三丈,陛高一丈,亦可容三千臣奴。
这场宴席以中秋为名,却更为大司空接风,且算是长公主成婚后首次与夫君同回母家,是故宴会举行得格外隆重。
但蔺稷没有出席,理由是抱恙在身。
他没赴宴,德阳殿原本满座的席位上酒还未过三巡,便有人寻借口告退。
头一个出来的是钱斌,乃仲春时节纳贤令中择上来的翘楚。数日前得了四百秩尚书左丞一职,率属尚书台,掌录文书期会,佐令、仆治事。只因蔺稷还未过目面见,这会便还在试官阶段。
钱斌给出的是一样的理由,身染微恙不胜酒力,恐殿前失仪,恳请退下。
天子不识其人,但能从官袍辨出其职位,目光扫过尚书令姜灏。姜灏面目感愧,却也无话,只将对钱斌的失望之情掩入酒中,沉默饮下。
天子自然恩准。
之后便有人陆续起身跪安离去,直到女眷处执金吾蔺黍发妻蒙乔也告退,此时宴还未过半,人却已走过半。
德阳殿便突兀地空出一半屋子。
隔着十二冕旒,辨不出少年天子神色,只能依稀看到他仪容端正,清贵温厚。回想过往肃、厉二帝放浪形骸的模样,少年尚有几分帝王骨架。
而相比之下,坐在太后身边的长公主,要放松欢愉许多。至宴散都一直言笑晏晏,不是从太后手中饮了甜酿,便是摸索糕点喂给母亲。
尽享天伦。
诸人暗里瞧她,多来认为她是强言欢色,毕竟蔺稷都不曾陪她同来,又思当日成婚便不曾归京,便是从头至尾没有认下天家这桩婚事。多来是叹她比天子年长两岁,这面上功夫做的委实流畅许多。
连隋霖也这般认为。
这日宴散之后,隋霖在德阳殿的东暖阁接见胞姐。屋中席案上摆着太后亲手炖的梨羹,道是宴会膳食华而不实,夜深又不宜多进,让姐弟俩暖胃润润喉便罢。
隋棠爱饮食,接来未几便用完了,“这个时辰,我让阿母莫回北宫,我们母子三人一道说说话。但她非要守宫规礼仪,就是不肯留下。”
妇人搁下碗盏,捻来帕子拭嘴,忍不住掖了掖身上披帛,“夜深露重,中贵人谴人将门窗合了吧。平素也这般侍奉陛下吗?”
“殿下教训的是。”唐珏闻言,看了眼隋霖,从侍者手中捧了件衣衫给他。
隋霖笑笑接过,起身披在隋棠身上,“阿姊错怪他了,您漏夜在朕处,门户便关不得。”
隋棠掖衣襟微顿,回过神来。
这是在防蔺稷。
好比她为防蔺稷明日提前来接她回府,遂趁今夜将紧要的事说了一样。
这会虽时间充裕,但宫中也有蔺稷的人,需得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