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幔涌动如潮,涛声拍岸,伴随着妇人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呻|吟、哽咽……终使浪潮声未达天际、不曾云水交融,便戛然而止。
唯有妇人痛呼绵长,喘息不止,破碎嗓音中带出尖利的两个字 ,“不要!”
烛影孤灯静静燃烧,床帐帘幔不再晃悠,僵直垂落,映出两幅骤然无声的躯体。
妇人还是仰躺地姿势,男人也还未抽身,肩头胸膛都是她抓咬过的斑斑痕迹。
他初以为是情|欲汪洋里翻涌时她刻下的印记,不想却是她不愿同舟共度的伤痕。他没有强迫人的嗜好,掀帘披衣就要离开,却被人从后背扯住衣角。
“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覆眼的白绫在方才情动时被他扯去,看过来的双眼空洞无神,唯有眉宇深拧,带着哀色与恳求。
两手还在摸索,终于顺着衣衫抓住他臂膀。
妇人纤薄如河滩芦苇,如何撼得动铁骨高山般的男人,唯有用力握住他,以明她的挽留之意。
然后低头解释,“我只是想让你不要、不要太用力。上次……你弄疼我了,还没好。”
上次。
是五日前。
端阳节。
他们有了第一次。
蔺稷自然记得,那日有宫宴,亦是她嫁给他后第一次回宫,天子盛席款待,他喝了不少酒。归来府中,诸将宴饮,又喝了许多。
回长泽堂时已经不醒人事,忘记自己如何盥洗如何上的榻。只觉夜半梦醒,一段寒玉搂在怀,贴在滚烫胸膛,让他倍感舒适。
醉意萦绕,暑气熏人,他将那块冰冷的软玉揉捏的恨不得嵌入自己皮肉躯体里。于是翻过身,抵额哄了两句,便钳住她双手,以膝剖并腿……
初次上路,花|径崎岖难行,折腾好久破门入户,后方才食髓知味,见识别样天地。
是的,那才是他们的第一次。
他记得一些,但不记得全部,自然
也记不得弄伤了她。
隋棠亲了亲他臂膀,吻去上头汗珠,重新躺回榻上。
他转身望向她,见她神色归于平静,一直曲卷的五指一点点松开,额头滑落最后一滴汗后也不再黏湿,只是面色格外苍白,连唇瓣都灰蒙蒙的,整个人如一片秋日里的枯叶,无声落在地上。
偏她嘴角还噙着笑,向他伸出手,扣住他五指,“嬷嬷们教过妾的,妾都会,郎君轻一点就好,其实、其实也不疼了……”
“满院的侍女奴仆,阖府的医官大夫,你哑巴吗?”他气急,抽手甩开了她。
被甩开的手便干干捏着被褥,眼皮抖动,两片浓密的睫毛颤了好几次,最后沉沉垂覆,在毫无血色的脸上投下两道阴影,唯有唇角笑意依旧,越来越浓郁,最后爬满整张面庞,“我不是哑巴,是瞎子。”
她因忧心毒药破损而终日恐慌,意志衰退;又因眼盲尤觉身处黑暗,混沌不堪。或许少去一处凌身她都能好过些,偏两处齐齐磋磨,于是思维变得迟缓,人也愈发愈发别扭。
是啊,请个大夫上点药涂抹便罢,何必这般拧巴,惹人不快。但她就是来不及想到,许是想到的,但身边也没有能说这般私密话的人,哪怕一个贴身的婢女。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蔺稷说那样一句话,或许就是单纯的自嘲和发泄……她的嗓音充斥哭腔,眼眶红得厉害,但一滴眼泪都没有。
只有那只手还在不知羞耻地伸过去。
服侍他,讨好他,得他信任,然后毒死他,然后回去漳河畔,离这些人都远远的。
然而,蔺稷当下就走了。
蔺稷走了。
却在后来很多个年月里,都不可抑制想起这晚,想起隋棠。
她不像一个公主,也不像一个妻子。
像战俘营中欲求生路的俘虏,终成砧板上待宰的绝望羔羊。
她,孤立无援。
……
前生事徘徊脑海,蔺稷早早醒了,睁眼见枕边人背他而睡,薄衾半挂,大半身子都贪凉露在外头。
他给妇人掖了掖被子,掀帘观滴漏已近卯时,遂披衣起身。习惯了军中起居,蔺稷寻常都是自己更衣理妆,这会隋棠还睡着,便更不会传人。
蔺稷转来屏风一侧,从空荡的书架暗格取出昨日从书房带来的一枚香,点燃置于一个紫金手炉中,回来床榻放置在隋棠枕边,见轻烟缓缓弥漫,自己捂鼻避开。未几见榻上人呼吸渐沉,遂重新合上盖子,从她手上将那个十八子手钏摘下。
离开内寝时,蔺稷将手炉中的香一半倒去以水盖灭,一半倒入博望炉中,让它同寻常香薰一起缓缓飘出。
东方即白,林群领命而来,因要识药辨毒,董真也在。
大半时辰,师徒二人便确定十八枚籽皆正常,不曾被浸泡染药,亦不曾被挖空填药,枚枚皆是原生树籽,只是被经过极其细致精巧的打磨。
“再仔细看看!”
蔺稷回想昨日出宫时,自己提到手钏,隋棠骤然间的反应,还瞎扯腿疼。想到这处,蔺稷笑着挑了下眉,垂眸看林群正在给自己上药的左臂,那处伤口昨日裂开了。
十八子无事,便只剩六个珍珠铃铛。
董真嗅其味,并无特殊。铃身是金银错的手艺,藏不了东西。下垂的金粉珍珠,颗颗饱满,温润光泽。
她捏在手中感受质地,略一施力,竟将珍珠捏出一道裂缝。按金粉珍珠的质地,纵是蔺稷这般的武将,要捏出缝隙也需要一些力气,何论董真一介文弱女郎。
“这仿若不是珍珠粉。”董真看着指腹沾染的棕色粉末,轻嗅其味,赶紧送于林群身前,一起细查。
未几,确定是寸香,避子药。
蔺稷拾起那个手钏,半晌明白里头关窍。原是用精细功夫将珍珠中心凿空,填入寸香,剩得外边薄薄一层珍珠壳,后以缠金手艺封口固珠,亦添美感。
“妇人久用,对身子有害吗?”
“寸香虽药性极烈,但六颗珍珠中的分量加起来并不多,不会伤及人体根本。”林群回禀道,“只是这是药三分毒,何况是这等东西,多少磋磨身体。譬如妇人逢信期,会有些刺激。”
蔺稷颔首,谴退他们。
半个时辰后,进入书房的是司珍,带着修制首饰的工具,和一盒金粉珍珠。而崔芳则领命去了一趟北宫章台殿面见太后。
……
日影偏转,长泽堂窗牖半开,秋风徐徐而入。
隋棠揉着太阳穴坐起身来,手上的十八子手钏铃声叮当,清脆悦耳。但她却不怎么高兴,因为有更粗响的置放声,往来匆匆的脚步声盖过了她的铃铛声,将她生生吵醒。
“哪来的声音,这般闹腾?”她有些气恼。
被从宫中请回的梅节和兰心两位掌事闻声,掀帘入内,语带笑意,“回殿下,是司空大人派人将他常用的书册卷宗、文书笔墨搬来寝屋,填置书架。”
第13章 曲线计 是占那么一点先机。
秋日天高气清,风过竹林,绿影婆娑。
政事堂中九卿过半,尚书皆在,甚至连先前从未踏足过此处的中郎将何昱也在场。为的就是商讨昨日王简等人联合何昭刺杀大司空一案。
廷尉许衡卷宗曰:罪臣王简、邝墨、郑青、温致、徐华连同座下弟子十二人,联合何家第九子何昭行刺大司空蔺稷,欲挑拨君臣关系,现均以画押认罪。
按理,犯人认罪画押,三司处按律判罪即可。
然今日有此一论,实乃廷尉有意为之。
许衡出生南阳豪族,乃仅次于尚书令姜灏一族的名流世家,亦是世代为齐臣。只是肃帝期间,历经宦官之患,家族顶上的几位都被接连戕害。如今这辈中唯有他天资尚好,被姜灏举荐入仕。
许衡虽也痛心肃厉二帝荒淫误国,但到底其心向齐,见不得蔺稷愈发一手遮天。且知何昭甚有才学,若是能救出让他效力天子,亦是一份力量。
廷尉掌天下律法,律法之释意便在他唇舌笔墨之间。
是故他在审案陈词中,将何昭定为从犯,免于死罪,乃流放之刑。若其母家施以黄金一百斤,则可以免罪。这也是他请其胞兄何昱来此的目的。
却不料何昱这会开口道,“廷尉大人虽言舍弟之罪可大可小,然其罪上累陛下,下祸司空。今所幸司空无碍,若是不然,岂非让陛下痛失臂膀,让我大齐痛失擎天之柱,其心可诛。臣为何氏长子,未曾管教好幼弟,生出如此祸端,已然愧对君主祖宗。我父为此羞愧致病,流连在榻。我此前来,便是为表明心意,何昭之罪,何氏无颜赎之。”
今日司空府政事堂中,比寻常多出三成官员。这三成官员原都是一心向齐的,乃许衡连夜特邀而来,然眼见何家子都不愿伸之援手,自然就皆闭口不言了。独剩许衡冷眼横过何昱,长叹息。
昨夜,他首入太尉府,游说何氏父子,何昱一口应下。未曾想,竟是来送催命符的。
政事堂论政至此毕,官员三三两两离去。
许衡以目示意姜灏,姜灏没有推拒,在回尚书台的路上与他同行了一段。
“何九郎虽身有疾患,但是个人才。他本是令君您座下门生,您当比下官清楚,虽说还未扬名,但我见过他的文章,治世之大才也。您怎也不说一句话?”许衡为国惜才,深知流放艰辛,死大于生,何论何昭断臂残疾之人,存活更是渺茫,“不行,这事下官得去求陛下。”
“子正也该知晓,陛下下召,此案有司空全权负责。”姜灏这会方吐出一句话。
“下官当然知道!”拐道转入一片树荫下,许衡话语和步履皆匆匆,“整件事下官都很清楚,就是太医署一行人联合何昭要毒杀司空大人,事为司空所知,陛下……我虽不赞成他们的做法,但说实话,司空在洛阳的这些年比之当初在长安勤王救主,镇守京畿时,他过了,不似人臣模样,愈发目无主君。下官为齐臣,就该为君分忧,不能让臣子如此猖狂,以免他日乱了纲常礼法。”
“司空猖狂于何处?”姜灏问。
许衡张口却没有吐出话来
。
回想蔺稷迁天子来洛阳的这五年,手中权柄愈大,座下东谷军愈盛,世人都能看出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但若摊到明面上说,又实在无法指摘,毕竟蔺稷之所为凡过明路都符合秩序流程。
哪怕他没有及时回来同长公主完婚这遭,都可以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来托词,甚至还可以赞他“国事为大”,粉饰他为国尽忠。
“利益熏心,人心在权力面前是很难坚守的。”许衡叹声道,“难保来日啊,令君。”
“凡有那日,我自阻之。”姜灏眺望太极宫的方向,终是长叹了一声,“自肃、厉二帝以来,天下分崩,诸侯四起,子正觉得若没有司空,换来旁人,哪个能让天子比如今更安?东北道上的卫泰?南地邬悯?还是刘氏兄弟?”
许衡沉默半晌,“可是眼下这桩案子,您不会当真以为是表面这些凶手所为吧?”
“几个救死扶伤的太医令,一个身有损伤的世家子。太医令中有专侍天子者,世家子乃天家表兄弟,这样的关系,幕后者……” 一阵秋风吹来,潇潇黄叶打旋落下,姜灏低眸笑了笑,继续往府衙走去。脱口的话敏感忌讳,只是他举止如仪,神情自若。纵有对面官员走来,也只当他是在同廷尉闲聊。
反而是许衡,因惊诧落后了两步,这会正匆匆追上。
却闻姜灏又道,“你有赤子之心自然不错,但你是廷尉,掌一国律法,定人生死,说话举动更需谨慎。赤心化作静心方算是好的。”
“下官受教。”许衡拱手而谢,片刻道,“亦明白了”
姜灏这会顿下脚步,“子正明白什么?”
“明白了——”许衡压声道,“陛下还需仰仗司空,司空也无法一下撕破脸,他们各退了一步。只是蝼蚁做了博弈的弃子,太医令如是,何昭亦如是。”
姜灏继续往前走。
然许衡到底愤愤不平,“太尉位列三公,一百斤黄金不过他四五年的俸禄,都不伤他族中根本。我都给他搭好梯|子,何至于如此明哲保身!”
“让你静心,乃是为多思。”姜灏侧首看他,“前头是君臣之争,此间是宅院之争。”
何氏主母新城翁主去的早,留下这么个嫡幼子。有此子在,庶出的何五郎要如何上位掌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