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几姜灏过来,乃蔺稷在内寝歇息,隋棠出来外殿独自接见了他。
距离朔康六年姜府一叙,已经七年过去。
彼时士族的首领如今又添风霜,青丝夹白发;懵懂的小公主也即将成为主见有成的皇后。
岁月无情又慈悲,平静流逝,只在每个人的身上或好或坏刻下痕迹。
此间两人,当属幸运的。
隋棠始终记得那一年正月,她和蔺稷彼此动了心,然于她,亲缘依旧胜过他。她彷徨不知前路该如何走,入府向名满天下的大儒请教。
她和姜灏,原是一样的处境,心向齐而又痛齐不争。
姜灏说了很多话,讲了很多事,她慢慢悟透。
走实当下路,不负岁月。
这些年,便当真不负己也未负他人,更未负岁月。
但姜灏话到最后,有一句让她惊心。
他说,“臣与司空,共匡天下,身可献黎民。自然,臣有祖训,世代效忠大齐。若真有那一日,臣也已经无愧天下,届时且让魂魄归齐,亦全宗祖之训。”
而她,清楚记得,蔺稷和她说过,前世他灭齐立国,姜灏未再与他同行,乃自戕殉道。
夕阳落下去,殿宇铜鹤台上部分灯盏被点起,映出分席对坐的二人身影。许是殿中布置古朴温馨,昏黄灯光中,狭长影子竟不显凄清,反而多出一抹孤直的韧性。
隋棠看向面前尊者,半晌正欲起身向他道谢,却被他抢先一步。
姜灏伏跪于地,向她行了一个君臣大礼。
“令君!”隋棠赶忙起来扶他,被他阻止。
“臣是特地等着殿下苏醒,来拜谢殿下的。当年是臣引导殿
下,如今是殿下点化了臣。让臣终于不再于家族训诫和自身择选中彷徨,殿下比臣有胆量。”
“二则,臣是来向殿下辞行的。”姜灏轻轻呼了口气,眼角细纹舒展,面上眼中带着难得的欣慰和轻松,“臣已过天命,出仕三十四载,历两国三朝,大半生年岁都奉献给了家国黎民,如今世有新主,途有新道,也算不负此生了。来日岁月悠悠,臣想偷个懒,寄情山水,过两日闲云野鹤的日子。”
隋棠多有不舍,张口却不得言。
“殿下莫怕,承明尚在,尚书台八位侍郎也都是臣的心腹子弟,朝中也有部分臣子出自臣的门下,都可为你所用。他日您与陛下若有需,若有万一,可以急召臣回来。”
隋棠有千言万语在唇口,闻话至此,便都咽了下去。相比前世,这已经很好,至少又多一人活下来。
“令君好走。”她亦两手叠合,恭敬向他叩首拜谢。
这年八月,经太仆令占卜,则八月廿二为上上吉日,新帝登基。同日,亦设封后大典。
一切礼仪皆按典可循,并无精简也非奢隆。若说有何不同,以至于后来被世人常论于口中的,大概便是封后大典上,原该在申时一刻从轿辇出来,徒步走向明堂高台祭祀的皇后,迟迟未出轿辇。
因为她不曾着履。
来时于殿中更衣理妆,满殿掌事侍者便极荒唐地说寻不到她的凤头履,后来又说乃少府送错了地方,送去陛下的清凉台了。而时辰紧迫,陛下着人带去明堂,稍后在那处偏殿换上便可。
但辇轿偏偏没把她送去明堂偏殿,直接按照原定路程送来了明堂三十三重阶陛下。
且掐着时分,没有半分多余。
随日影移天,钟磬鸣跃,花车停歇,百戏退场,礼官唱喏。
“落轿——”
隋棠在轿辇中长长吸了口气,罢了,大不了她小心走路,左右这礼服繁复逶迤,定能挡住;百官宗亲分在两道,亦看不清。
“掀帘,扶孤——”
然她话还未说完,帘子便已经被人从外头撩起,率先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袭玄色滚金的龙袍。然后男人垂首,冕旒晃动,传给她一声,“抬脚。”
当意识到这人在作甚,她惊得忘记该怎么抬脚了!
就看见原该在万人之上的明堂候她的青年帝王,俯身在她身前,握着她的脚,将凤头履稳稳穿了上去,然后放平她双脚,方退身站起,向她伸出手,“走吧。”
隔着十二冕旒,她看见他双眸,倒映出当年场景。
当年,她嫁给他时,他派人脱了她一身衣裳。
今日,于天下万千臣民面前,还了。
第85章 这里,是权力的核心。……
新朝初定, 国号为邺,年号鸿嘉,同年即为鸿嘉元年。
十月初三, 乃这年最后一个黄道吉日。若再占良辰,便是来年五月方有。蔺稷遂择这日立长子为储君。
时近臣多劝, 皇子甚幼,礼仪繁多, 放在十月里仅剩不足两月怕是时间紧迫,恐礼仪不全, 不若定于来年五月。
蔺稷没有采纳, 只说让太常处多加督促,皇子勤加练习即可。同时也尽可能减去了一些非必要的礼仪,只在要求授予金册、金宝后,完成祭告天地祖宗、向帝后行礼道恩, 受百官进笺三重大礼即可。
原本这些也可以省去的,因为沛儿虚岁才不过四岁, 簪冠都困难,礼仪便可择人替代。隋棠便这般同蔺稷说了,直接下道旨意便成, 何苦折腾孩子。
她三月中旬离开沛儿回来洛阳,直到六月初方才见到孩子。
洛阳城郊接他的时候,小儿扑闪的双眼包一汪泪甩着两条小短腿扑入她怀中时, 她整颗心都化了。
回宫的马车中, 沛儿伏在她腿上睡着了。
蔺禾道, “沛儿可想阿嫂了,入了潼关后,闻再过一个多时辰便能见到您, 便怎么也不肯睡了,硬撑到这会。”
六月暑热,热浪一阵阵从窗外扑来,虽车中置着冰盆,然童子体热,脸红汗流。
隋棠一边给他拭汗,一边轻摇团扇,低声与他道歉,“对不起。”
是故,数月养在身边,她半点不想累着他。
繁文缛节,能弃则弃。
蔺稷道,“我本也这般想的,但是沛儿自个坚持的。”
这会乃九月初,沛儿学习规矩已有十余日,天蒙蒙亮,太常处的人便来皇后的昭阳殿领人。
昨夜起开始降温,满院霜露,花叶凝白。晨风拂面,人哈出的气都起了薄薄一层白雾,这日没有早朝,隋棠将蔺稷按回榻上,自己披衣去偏殿陪孩子用早膳。
“儿臣给母后请安。”沛儿规矩道。
隋棠瞧小小一团,行礼已经颇有姿态,只嗯了声,“用膳。”
母子二人分席跽坐,各自用膳。中间隔着半丈地,隋棠一遍遍抬头看他,恐粥食太烫,恐汤饼太干,恐他用食不均……即便在第一日时,她已经发现,她的担心是多余的。自入了这间殿宇,知晓自己会被立为储君,仅四岁的稚子便在原本的乖顺中,又窜出几分懂事和聪慧,将该学的该会的,都早早掌在手中。
以至于在立储前夕,他在殿中最后一次给帝后演练无错后,隋棠忍不住将抱他怀中揉捏,自豪又好奇,“我儿怎如此聪慧?”
时值礼官、太常皆不在,阖宫只有数个贴身的侍婢,沛儿便放心依在母亲怀中侧身低语,“因为阿翁提前交教导了我两月。”
隋棠秀眉蹙起,看过对面的男人,他哪来的功夫提前教他?还两个月?
算起来,他分明比她更久没见孩子了!
沛儿从她怀中爬起来,跪坐在她面前,仰头眨着亮晶晶的眼睛道,“阿母,阿翁的丹青确乃胜过您许多。”
隋棠白他一眼,“那你坐你阿翁处去。”
“因为他画的您,比神女更美。”
隋棠愈发不解,记忆中蔺稷何时给沛儿作过她的画像!
沛儿又道,“真的,阿翁绘了您画像,送给我。”
隋棠有些狐疑地盯着他,半晌回过神来,伸手隔衣摸上他胎记的位置,听到孩子说,“您不在,沛儿好想您,大约太想了,连上辈子的事都想起来了。”
隋棠怔了怔低下头,与他额间相抵,“阿母以后都不会离开你,会好好陪你长大。”
沛儿道,“阿翁教导我,要保护阿母。”
灯下母子相依,蔺稷望过来,想起前世母子同陵,留他独在人间,满目疮痍。
*
十月初三,立储毕。小小儿郎,三项礼仪完成的半点无错,举止从容有度,为百官赞誉。至此国本定。
同日麒麟殿晚宴,发生了两件事。
一是天子驳回了宗正处上月上奏的选妃事宜。道是广纳后廷,初衷便是为定国本。如今国本既定,便也再无充盈后廷的意义。
这话说得其实并不是很在理,毕竟天子膝下就这么一个孩子,若有万一……
然百官即便不满,尤其是想借送女入后廷这条路或提高或巩固权势的臣子,心中皆颇有异议。然天子实权在手,皇后虽出身有诟病但当夜砍落王旗之举可谓保了她后位安稳,无人敢有指摘,再者总也无人敢在这个档口说稚子年幼若有不测云云。于是百官那点心思只得自己压下消化,安慰来日方长。
二是天子让宗正处在本月内完成太子妃的后备人选,尚书台完成东宫太子府的人员储备,皆在月末大朝会时共议。
顿时,才被一盆凉水浇下的文武朝臣,心中热火又被点燃。这“来日方长”转眼便来了。
宗正乃蔺稷族叔蔺愈,因在扬州攻城决战中被箭矢射中,受了重伤,再难领兵。遂领了九卿之一的宗正职,留在京中修养。
蔺愈为人精明通透,隔日便来勤政殿面圣,直言问道,“太子殿下定亲,除了太子妃,可要挑选侧妃?”
“皇叔为何有此一问?”蔺稷请他落座用茶,“你们宗正处按照适龄挑
选记录,后将名单送来,朕自会择定。”
“陛下心中若有人选,臣便是不送卷宗上来,您也可以一锤定音。再者,太子妃之选,本就只需您金口择定,朱笔批下便罢,原也不用选。您这会要选,怕是有旁的意思。是故,臣来此一问,即要选,可要大选?多选?”
蔺稷颔首,“多谢皇叔献计,那便再多择两位侧妃。”
“臣明白了。”蔺愈含笑饮茶。
之后数日,初入这处最多的便是担任少府职的淳于诩和尚书令的承明。乃商议东宫属臣的人选。
君臣共事原经数年磨合,多有默契,至月末诸项事宜都已经完成妥当,只待廿八大朝会上奏定论。
然这日的朝会却被取消了,禁中传出消息,天子染了风寒,庶务暂由梁王殿下和尚书台过目,待下月初五朝会再议。
实乃进入初冬,蔺稷又发病了。
昨晚他便有所不适,面色虚白甚是难看,晚膳都不曾用下。太医令在偏殿侯命,隋棠伴在榻畔,给他按揉大陵穴缓减心口绞痛。所幸没有发烧,过了子时,虚汗稍停,睡了过去。如此两个时辰后醒来预备上朝,隋棠还道不若取消,然蔺稷道是觉得身子尚可,且那两桩事宜早不宜晚。
隋棠测他额温,不曾起烧,脉息也还算正常,颔首同意了。只亲自给他更衣簪冠,却不料才穿好中衣,人便散了意识撞入她胸膛,晕了过去。
蔺稷昏迷期间,曾有朝臣请命求见,初时被隋棠以天子需要静养为由,让他们朝殿宇叩拜已示心意便可。如此应付去了。
后又有关于南地武器革新的事宜出来,州牧入朝觐见。隋棠看着并无转醒的人,忽就有些恐慌起来。
即便她知道,按往年情况,他总会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