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太后的话语低下去,眉眼中的笑意浓郁起来,整个人焕发光彩,递她一只手由她胡乱握着,扭头催徐姑姑将备好的东西拿来。
是一个十八子菩提手钏。
这是洛阳高门时新的女子饰物,以红玛瑙、金丝竹、龙眼菩提、虎眼石、大天意、蓝玉髓等十八种树籽串成。有祈福纳祥、驱虫避疾的美好寓意。
何太后手上这串尤为珍稀。十八子大小一统,颗颗饱满圆润,又得瑶光寺法师开光,后由宫中司珍局巧手打磨制成。收尾处下接六个白玉铃铛,乃何太后取了隋棠幼年发饰上的铃铛亲自嵌入。整副手钏用心十足,端雅灵动。
隋棠慢慢摩挲,最后指腹顿在铃铛上,一点点收入掌心里,“谢谢母后,快给阿粼戴上。”
何太后点点头,扶来她手臂,落眼在腕口那块伤疤上,摸了又摸,几欲又要涌出泪来。只扭头深吸了口气,回神帮她将手钏戴好。
徐姑姑已经将婢子们都领了出去,合门容母女两个说体己话。
屋中点了沉水香,味香馥郁,醇厚清幽,让人理气静心。
“这手钏无事不必摘下,日夜戴着着。”何太后握着隋棠右手,指引她摸上那六个拇指甲大小的白玉铃铛,“这六个铃铛里,填了避孕的药。”
“听母后把话说完。”何太后止住隋棠,“你虽是母后的女儿,但身在帝王家,母后没法给你的姻缘做主,母后阻止不了什么。原本这世间女子大都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何论你还生来便是公主,要负起那些莫名其妙的天下大义。但是有一点,我们还是可以自己做主的,就是我们这幅身子,就是能否从我们身子里出来个人,我们多少能做的了主。”
“你嫁的是你兄弟家国的死敌,你若是诞下他的孩子,那么将来有一日,你可能就会被割成一片片的。一片给母家,一片给夫家,一片给孩子,你要是多生一个孩子,就需要再多切一片……最后,剩下一副鲜血淋漓的躯体给自己。”
“你明白吗?”
“女儿听明白了。”隋棠颔首,振起精神道,“那无需这般麻烦,用一贴药永绝后患便可。母后送我这般好的手钏,何必染上药这类东西呢。”
何太后闻话心酸不能言,只连连拍她手背,紧拢掌中,“母后想过的,但是不值得。阿粼,这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都不值得你伤害自己。母后奢盼能有一日,你阿弟不再需要你,蔺稷也愿意放开你。彼时天地广阔,你有完整选择的权利,你不想要孩子就不生,你想要孩子也不会遗憾不能生。”
“阿母!”隋棠趴上她肩头撒娇
“以后私下无人,就唤阿母。”何太后抚她后脑,磨其发顶。
……
滴漏声响,申时四刻。
隋棠低低道,“宫门就要下钥,阿粼要回去了。”
何太后闻言,心如油煎。
却见隋棠轻轻推开了她,涣散的双眼认真看向自己,仿若见到她满脸不舍的哀戚表情,安抚道,“阿母想些好的,出嫁前您和阿弟都说我一入司空府定难以随便走动,回宫更是艰难。可是您看,这才七日,我不就回来了吗?比我们预想的好多了。”
想了想,她凑身压声,“还有就是阿粼牙口里无毒了,不会饿肚子,也不会伤到自己,是不是好太多太多啦!阿母陌忧心!”
她挑了挑眉,“我可是听兰心梅节说了,您就是多思多梦才病的,要快点好起来。”
“好……”
黄门是这会进来的,说是大司空在外求见,来接公主回府。
“我要阿母给我梳妆!”隋棠哄着母亲,伸手示意她扶自己去妆台前。
何太后颔首,“去请司空大人到偏殿用茶,稍后片刻。”
夕阳敛晖,飞鸟归巢。
何太后扶着女儿出来,把人交给蔺稷。
蔺稷恭敬道,“臣告退。”
隋棠道,“母后不好养身子,儿臣就不回来了。”
夫妻两人走出章台殿。
还是来时模样,蔺稷君子持礼,让隋棠隔衣握在他手腕上,然后自己扶着她臂膀引路。
宫道很长,两人安静行走。
隋棠多少有些紧张,毕竟阿弟和阿母都说蔺稷能让她这般轻易回宫,便很是反常。念及此处,她搭腕的手因噗噗跳动的心脏无意识抓紧,又下意识松开。
“小心!”蔺稷的声音响在她耳畔。
原是她慌中出乱,足下失章法,险些把自己绊倒,幸得蔺稷扶了一把。
听话听音。
蔺稷口气里没有丝毫嫌弃之意,反而生出两分忧心。
“多谢!” 隋棠放松了些,薄汗黏腻的掌心搓着他袖口暗纹,暗暗舒了口气。
蔺稷识出她的惶恐,寻着话头给她缓神,目光落在她搭腕的素手上,“手钏很好看,很衬你。太后赐的?”
隋棠僵立在地,尤觉头皮发麻,后背冷汗涔涔。
阿弟说用心做好蔺稷的妻子,得他信任。
这要是转眼就被发现用不上了避孕珠子……
隋棠脸都白了。
“殿下哪里不适?”
“好、好像方才扭到脚了……”蔺稷这样问,隋棠只觉昏沉的眼前腾起一片光亮,后背的汗都瞬间干了。
忽感身子一轻,竟被人打横抱了起来,“马车就在前面,回府便给殿下传医官。”
隋棠定了定心,搓着手指学做妻子样,“你出来时换了身衣裳?还熏了香?”
轮到蔺稷顿住脚步。
他“嗯”了声,几步走至马车,将人抱了进去。
车驾调头前行,晚风掀起车帘,青年郎君一贯冷峻的面容在夕阳余晖中,现出柔软的轮廓。
第11章 泥塑佛 今日起便由臣侍奉殿下养护双手。
回来一路,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是蔺稷先开的口,问她足上感觉如何?因马车空间逼坠,他不便查验伤势。
隋棠扯谎,“还行,不怎么疼了。”
于是转入另一个话头,蔺稷道,“因为入宫,所以换了衣袍。”
隋棠点点头。
蔺稷道,“
香,是旃檀香 ”
隋棠接过话,“旃檀香馨甜,但孤仿若还嗅到一丝苦味。”
“前头一点小伤,用了药,快好了。”
隋棠“嗯”了声。
马车中静默起来,蔺稷撩帘看外头,片刻道,“世人少用此香,不想殿下识得。”
隋棠道,“孤在母后处闻过,其味特殊,便记下了。”
太极宫中设有国寺瑶光寺。她回京后,因那颗牙齿被凿曾一度发烧生肿养了许久,母后忧心,常入瑶光寺祈福,回来便染了一身甜丝丝的香。
她觉得好闻,凑上去细闻,问是什么香。
母后告诉她,乃旃檀香。
此香刚喷洒出来时,气味极重,带着松果椰奶的甜馨,之后甜味慢慢散去,剩一缕浅浅萦绕,需近身才可嗅得。而后木香成为主导,香醇绵长,静心定神。故而以“甜予亲者,宁与周身”被誉为香中之王,礼佛之圣品。
隋棠很喜欢这个味道,是因为她觉得旁人是不能扑入母后怀里的,只有她能贴在母亲心口,闻到又甜又清的香气。
是故方才蔺稷那一抱,熟悉的气味让她亲近。
却也好奇。
母亲那样温柔慈和、极重礼佛的一个人,寻常在章台殿祈福诵经时,也只用沉水香。她说,“旃檀香稀少,乃供佛香,不出寺庙。是故世人鲜用其香,以明敬佛之心。”
所以,这人是狂妄不敬神佛,还是太重佛祖常日出入寺庙礼佛……
隋棠本能认定了前者。
一个刀口嗜血的将士,左右是不会信佛的。
她心中嘲他霸道,却又贪婪嗅其味。
两人并肩坐着,很近,丝丝甜香破开药苦之气升腾起来,缭绕在两人中间。
隋棠扭过头,对自己也嘲怒了一番。
自己都贪这味,哪有脸道旁人的不是。
遂转念一想,要是这香能出寺庙入尘俗人家便好了。本来嘛,佛陀普度众生,道是诸相平等,怎就独独佛能用这般好的香!
佛才霸道。
也不对,他就是个泥塑的。
隋棠记起在漳河畔的时候,曾见衙役驱民众凿土挖泥,抱石搬运,说是城中贵人要塑奉一尊药师佛。
时有白发老媪一路跌追,抹泪跪求,“我三子已被征入军中,效力贵人,十余载未归,生死不明。如今老翁又被征去做苦役,留我老妇独在屋中,一家裂作三四处,要如何活?”
“滚滚滚!” 衙役挥鞭将人抽开。
老媪皱菊面上血流如住,颤巍巍爬起,又去追。有中年妇人含泪拉住她,“罢了吧阿婆,那药师佛过去行菩萨道时,曾发十二弘誓大愿,为众生解除疾苦,使具足诸根,趋入解脱。我们权当行善了。”
被征走者两百余人,挖的是河对岸的土石。亲人可隔岸观之。但漳河甚宽,水雾缭绕,烟波浩渺,并不能看见人影。
只闻得音讯。
半月后音讯传来,说凿土开石不慎,砸了近百人,土石滚下,全埋了。
隋棠不晓得那位老媪的丈夫有没有被砸死,只知道老妇人整日整日站在河边等。有一日果园除草的人发现她的尸体,尸僵斑斑,腐肉生虫,已经死去多时。
隋棠便又想起中年妇人的话。
佛曾发十二弘誓大愿,愿为众生解除疾苦,使具足诸根,趋入解脱。
妇人没有瞎说。
只不过佛是泥塑的,贴了金身唬人罢了。
……
小半时辰,到达府邸。纵她推脱足疼已缓减,然蔺稷还是一路将她抱回长泽堂。贴身靠着,旃檀香的甜沁之气丝丝入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