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目光都在妇人身上,这会还在看她,并不知道自己凭记忆挪来的一卷竹简不是她常看的医书,实乃他自己静心时所练的书法。
起始一根青简上书:人在世上生,必有责在身。
隋棠接了书册,放回桌案,低眸凝在他玉冠旁的一缕发丝上,缱绻又温柔地吻过。
因为我爱你,便是妄言也愿听。
*
五月下旬,首批粮草征调结束,蔺稷预备返回鹳流湖。
启程当日,隋棠给蔺稷束发。
妆台上没有放铜镜,蔺稷道,“你是不是不会梳,怕我不让束,故意藏的镜子?”
隋棠拨转他的头,“束好再瞧,方是惊喜。”
沛儿从乳母手中挣脱,挤上来坐在父亲膝上,眨着水灵灵的眼睛,“阿翁不要走!”
孩子一天一个样。
蔺稷半年没见他,他已经话语成句,能跑能跳。看见久别的父亲,还会泪眼汪汪,撒娇乞抱。
隋棠说,这都是她的功劳。
若非她三两日便绘一副蔺稷的画像,告诉孩子这是他父亲,这百十日过去,沛儿估计压根就不认得他了。
蔺稷看着那摞起的丹青,额上青筋突突直跳。
“以后莫画给他看了。”
“为何?”隋棠痴迷丹青。
“因为你若坚持和他说画中人是他父亲,沛儿恐会怀疑自己的身世,或是你的清白。”
隋棠用梳子敲他脑袋,“你侮辱我的画技。”
“我没有。” 蔺黍叹气,“你压根没画技,何谈侮辱?”
隋棠拔了一根他的头发,惹他一阵吃痛。
“还说不说了?”
蔺稷垂眸同沛儿四目相视,挑眉闭上嘴。
束发簪冠,铜镜挪来,隋棠没有辱没蔺稷。
他不发病时,双目有神,星眸灿亮。即便消瘦了些,两颊有些凹陷,但依旧难掩清俊,眉宇英朗,笑时温柔又风流。
蔺稷唤来乳母抱走沛儿,揽腰拉人至身前,将一枚玉佩重新佩在她腰间。
是那年他出征冀州,送给她的刻有五谷花纹、海棠作饰,可指挥太极宫暗卫的玉佩。
她与他和离时,主动还给了他。
“如今成日带着沛儿,我都鲜少带镯佩玉。”隋棠抚摸玉佩,她到底是喜欢的。
“太极宫中原有我布下的暗卫,可惜未编织成网便被清理掉了一批。能被清理的自然是最接近禁中的,如今大概还剩百余人在外围,靠不了禁中。我们来冀州后,他们便处于蛰伏状态。你戴玉佩出现,他们见之便会苏醒进入作战状态。他们不同于沙场兵甲,不善持久战,但擅偷袭,可以一敌十,甚至抵百。护送人从太极宫到台城这段路程是没有问题的。 ”
“你、何意?”隋棠蹙眉问。
蔺稷两手环在她腰间,仰头道,“昨晚你又做梦了,梦中喊着阿母……”
隋棠避过他眼神,想起不久前的那个
梦。
“我想起我回来翌日你午歇时,也喊了阿母!”蔺稷抬手捏了捏她下巴,“女儿思念母亲,是自然事。你若想回去看看,也可以。”
隋棠摇头。
她回太极宫,乃以身犯险,兹事体大。
蔺稷扫过滴漏,就要到启程的时辰,“平心而论,我肯定不希望你回去,太危险。但若有万一,也不想你有遗憾。与其到那日你偷偷地走,累我千里之外担心,还不如这会告知你出入方案。”
隋棠不知该说甚,低低唤他“郎君”。
“你家郎君养兵甲蓄门客,开疆拓土,就是为路途好走,人生好过。”铜漏滴答,蔺稷站起身,目光落在那块玉佩上,“你不必有负担,兵甲任你用。”
隋棠拉住要重上征途的人,“我送你。”
这一送,便是城郊外,长亭中,只剩尘土不见离人,夕阳渐隐时方归。
同隋棠马车一道入城中的,是一匹疾驰的快马,卷起烟尘无数。
护卫公主车架的都是东谷军,正要拦下呵斥,问清来人面目,竟见得他手持符节,胸掏黄卷,道是奉天子令贴告皇榜。
隋霖的诏书在很多年前便已无法生效,也出不了洛阳城,这厢能千里传至,想来令藏玄机。
隋棠甚至有一刻猜想,许是刘仲符的计谋,遂只让侍卫护守车架,谴了一人前往观看。
未几,侍者复命,道是太后病重,医署无措,天子征良医。
原是以孝道之名出了京畿。
一首领悄声言语。
“殿下——”马车内,兰心见隋棠失神,低声问,“要不要谴人打探一下消息真伪?”
隋棠沉默良久,终是摇了摇头。
真的又如何?
这等风口上,她没法回去。
即便蔺稷说,她可以回去。
她抚摸腰间那个玉佩,想起那日她亲吻的他玉冠边的那根头发,亦是今日她为他束发簪冠时拔下的那根头发——
她回来寝殿,从妆奁中捏出。
在日光下、抖着手反复看。
确定是一根白发。
他才过而立,竟生华发。
她如何还能让他徒生牵挂!
第79章 南望洛阳。
六月季夏, 夜来幽梦,隋棠又一次薄汗涔涔从榻上仓皇坐起。
还是那个梦,梦中太后已薨逝。
她七窍流血, 人死而眼不闭合。
隋棠低头缓了会神,掀帘借着壁灯微弱的光扫过门边滴漏, 还未到丑时,遂重新躺下, 催自己赶紧入眠。
在送别蔺稷那日看到的皇榜,她两头顾虑, 白日人多还好, 一到晚间夜深人静,难免多思,失眠多梦。
连着七八日下来,精神便有些微萎靡, 今日头又涨又疼。是故只想法子让自个赶紧入睡。然越是这般,便越难成眠, 一双眼睛闭了又睁,睁了又闭,最后再度睁开, 根本半点睡意全无,反而脑子清醒了些。
隋棠望了会帐顶,披衣起身。也没惊动侍女, 只打开帘幔将床头一盏琉璃灯捧入帐中, 放在了另一头的一方案几上, 又从案几底下拿出一本医书翻阅。
自回来冀州,除了照顾沛儿,她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看医书, 辨草药,试图寻找治疗蔺稷病体的法子。
按他所言,当是前世换求的代价,但隋棠始终觉得事在人为。他的身体发病症状清晰呈现为数脉,无法受寒,受寒则心绞疼痛,气闷喘息艰难。五脏之中如今心、脾、肝三脏受损。这类疾患一般发作于中年以后,乃因年岁上涨身体个脏腑衰退所致。按照这般推理,她且多研抗衰之法,或有疗效。
医署亦是这般分析,遂彼此分工。他们还是应循基本的药理,给蔺稷所用的都是温补的药。隋棠则翻阅偏门轶方,寻找草药,再给医署以辨别。
近来失眠少觉,她便在榻上置了这桌案,笔墨齐全,俨然一方简易书案,可供她随时阅书读卷。
孤灯一抹,光线昏黄,她一手揉着太阳穴,一手落在竹简,逐字指阅,间或翻卷。也会遗憾自己读书太晚,偶遇不识的字还需记录查询,影响了阅读速度,恨不能一目十行,将文字嚼烂入喉。转念又慰自己,尚能识文断字,为医署分担压力,不至于空待辰光,看岁月在他身上加速流逝,自己无为无力。再一想,她今日可以读书阅卷,还是出自他之手,亦是因果。
隋棠按揉太阳穴的手挪到肩颈按揉,一手翻过竹简继续阅读,读得细致又沉静。
天不知何时亮的,只知兰心入殿掀帘时,瞧见她阅书模样,不禁惊愣了一瞬。
“殿下这是何时醒的?是一宿都在读书吗?您瞧瞧您眼底乌青!”兰心从她手中挪了书,不免气恼道,“再急您也总得顾着自个身子,这些事左右有医署呢,你能帮衬便已很好,如何能这般废寝忘食!”
寻常隋棠起晚了,兰心入内看她自然手脚极轻。这日亦然,只是这一连串话下来,已然声色扬起。
隋棠都插不上话,只待她说完方求饶,“姑姑冤死我了,我哪里就是不爱惜身子故意为之。实乃夜中少眠实在睡不着,方寻了书打发时间,哪知一晃天这般亮了!”
隋棠眯着眼睛,看外头艳阳金光四射,闻树上蝉鸣都已响彻院子。
“辰时四刻了,便是读得认真,腹中不觉饥饿吗?”兰心嗔道,给她将滑落在榻上衣裳披上,“殿下起身吧,婢子给你更衣。”
隋棠坐着不动,只抬起一张虚白面庞可怜兮兮地看着她,手在腿上按着。
“可是腿麻了?”兰心立时会意,挨坐上来给她揉捏。
“殿下这会还年轻,熬夜个一回两回感觉不到。待以后上了年纪,何止是腿麻,还有背僵腰酸,肩颈都会不适,这养生不是身子不好了才开始,得时时保养……”
一转眼,从洛阳到冀州,兰心侍奉隋棠也有七八年的功夫。她比隋棠大十余岁,日益相处间,感情尤深,又无家眷牵挂,便一心都在少主身上。尤其是当初身份为蔺稷知晓却不曾被其为难后,则更加穷尽心力。
隋棠待其亦多似长辈亲近,尤其这会闻她絮叨,望向她的双眼中多出孺慕之情。
“姑姑以往也这样侍奉阿母吗?”
兰心乍闻提起何太后,揉捏小腿的手顿了顿,“婢子比太后小四岁,这等近身又需技巧的活,那会还轮不到婢子。婢子在徐姑姑手下当差,原是要接她班的。”
“掌事姑姑的接班人,那也是内殿一二等侍女了。 ”隋棠低声道,“姑姑和我说说阿母以前的事吧。”
兰心瞧她神色,半晌方缓缓开了口。
“太后才貌无双,原是长安高门贵女中的翘楚,心肠极好,入宫前常搭棚施粥。少时爱骑马打猎爱鲜花鸟语,尤其爱笑,长安城中说她一笑倾城,倒也没有夸张。后来到了宫里,就规矩了许多。不骑射不布施,一心侍奉君王,但也不笑了。后婢子见她头一回开心地笑,还是在您的……”兰心沉浸在回忆中,话到此处下意识顿住了口,头埋地低了些,手上施力揉捏。
“我?在我的什么?”隋棠推着她臂膀,“说啊。”
“在您周岁生辰宴上,您冲她咯咯地笑,她便也笑了起来。那是她入宫后头一回笑。后来笑得便也多了,笑的时候和在府中时一个样子。”
“那……我走后,她还笑吗?”隋棠话出口,突然便觉得不该问。
她是想听到笑还不笑呢?
却闻兰心道,“殿下走后,太后便病了。一病大半年,先帝便有些冷落她。后来是太尉大人的夫人入宫劝慰,她应了。就、就一心照顾太子殿下,笑得也开心。”
卧榻间沉寂了片刻,兰心换过另一条腿,抬眸笑了笑。
隋棠莞尔,半晌喃喃道,“我已经不记得她的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