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您一开始就知臣妾想要那书,是故意提起内书阁,故意让臣妾偷走的。”她当时还觉一切格外顺利,原都是太子设计好的,只她不明白,“您那时怎不先问问,臣妾为何会那么执着于得到如此古怪的书呢?”
不管怎么说,那可是邪书。
他竟敢就这么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轻易给她了,就不怕她借此胡作非为吗。
李长晔看出她心中所想,“你这般偷偷摸摸,定有不能说的缘由,即便问了,你也不会说实话。与其归根究底,不如直接帮你一把,为你解忧,孤信你定有你的用处。”
而今他却还要感谢自己这份直接,竟也间接为大昭抵挡了一场祸事。
他眸光幽沉深邃,看向裴芸的神色复杂难辨,他复又问道:“不过从前不知,今日孤却终于知晓,那书究竟用在何处,那不可能又只是巧合吧?孤梦见的一切,你是不是也曾梦见过?”
裴芸垂眸,鸦羽般的长睫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阴影,她明白,她再瞒不下去了,毕竟每编织一个谎都需用更多的谎来圆,太子已然猜出了大半,她又有什么隐瞒的必要呢,少顷,她抬首,定定道:“见过,臣妾的梦就停留在殿下梦见的那里,戛然而止。”
李长晔神色平静,似是早就料到了,“你第一次做梦,是在两年前,谌儿出生后不久,是吗?”
“是。”
“你梦里,孤先救的那人是谁,并非棠儿吧?”
裴芸默了默,答:“是沈宁朝。”
李长晔扯了扯唇角,面上显出几分苦涩。
原所有的一切皆有迹可循,他清清楚楚地记得,正是那一日,他来到琳琅殿,说自己要离京前往覃县,他的妻子看他的眼神充斥着厌恶,反常地说出了从前根本不会说的话。
她做了那样的梦,又怎会给他好脸色呢。
怪不得对那他对表妹念念不忘的传闻,她如此笃信,这让她怎么不信,他可是为救旁人而让她失了性命。
裴芸猜到太子在想什么,她也不欲令他误会,索性如实道:“殿下不是不明白,在那个梦里,臣妾分明会水,为何还会死吗?”
见他抬眸看来,她顿了顿,继续道:“不是因殿下没有救臣妾,而是在那个梦里,臣妾失去了一切。因此臣妾没有挣扎,臣妾是……是自尽的……”
她看到太子的瞳孔因震惊骤然放大,微微颤动着,可她仍然神色自若地讲述着。
“在梦里,年初的那场疫疾,染病的不是臣妾而是谌儿,而我们的谌儿不幸,没能挺过来,而这次与骋族的交战,臣妾的兄长同样因无力抵挡而与敌军同归于尽,母亲也因伤心过度,很快病倒跟着去了,还有……臣妾的妹妹……”
裴芸没有提起那个小产的孩子,那个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既然这一世她没有来到世上,也没必要让太子知晓她的存在。
她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一切,像是在描述旁人的故事,可李长晔光是听着,便觉让人摘胆剜心般痛入骨髓,他无法想象,这些日子她是怎么独自一人熬过来的。
最可怕的是,那个梦里的内容在现实里真切地上演着,而为了阻止这一切,她殚精竭虑,心底该有多害怕。
可即便如此,这么久以来,她却是一个字都未曾同他吐露过。
“你既知道未来可能发生之事,缘何要独自承受这一切,为何不……”
李长晔的声儿顿住了,他一直想让她多依靠他一些,而今却根本说不出口。
他终是明白她为何不信他,她怎可能还会信他呢。
他像是丧了气,双肩耷拉下来,“即便你不是因孤而死,可曾亲眼看到孤选择了旁人,你也能轻易原谅吗?”
原谅吗?
裴芸愣了一瞬,她似乎不曾思量过原不原谅太子这事,即便死前看到太子游向沈宁朝,也只觉得,外界的传闻果然是真的,既他心里从未有她,也并不存在背叛和原谅,不过觉她这正妻像极了笑话。
沉吟许久,她只淡淡道:“那不是个误会吗,殿下知晓臣妾会水,而且殿下,那只是个梦……”
既然是梦,又何必那么在乎呢。
“真的……只是梦吗?”
李长晔一直心存怀疑,因那梦实在太真了,就像真的发生过一样。
即便他只梦见了那小小的片段,就几乎痛得难以喘息,这几个月来深受折磨。
那她呢,在梦里失去了多少,他们的孩子,她最爱惜的家人,到最后存着误会,还亲眼看着她的夫君游向了旁人。
那感觉,当若遭受一遍又一遍的凌迟。
以至于让她绝了活下去的念头。
她真的只能当那只是个梦吗?
裴芸轻笑了一下,那她又能如何。
她自然知道那不是梦,而是她切切实实经历过的前世。
可那已是前世,若她不能放下痛楚,一味沉溺在过去,便不能在这一世恣意畅快地活下去。
她低叹了口气,不欲再谈这些,转而见太子伤口处淌出的血已然浸红了她的大半的丝帕,蹙眉道:“殿下,您不疼吗,还是快让太医……”
“会有你疼吗?”
看着太子面上自嘲的笑,裴芸一下噤了声。
她听见他用那低沉醇厚的嗓音喃喃道:“还不若让孤也梦见你梦见的一切,总好过让孤知道,这么久以来,你痛苦不堪而孤都只是在袖手旁观。”
殿内一片寂静,许久,李长晔站起来,像是失了气力,“孤且先回去了。”
裴芸轻轻“嗯”了一声,跟在后头,目送他离开。
书砚书墨自是瞧见了太子手上流血不止的伤口,连带他的面色都已有些发白,两人对视一眼,须臾,书墨试探着唤了声“娘娘”。
“去太医院请郑太医去澄华殿,给殿下包扎。”裴芸道。
书墨忙颔首应是,疾步出去了。
裴芸又回到内殿小榻上坐下,有宫人正在收拾榻桌上的碎瓷和血迹。
她那给太子止血的丝帕还丢在上头。
她拎起那丝帕一角,看着其上鲜红的血迹,朱唇轻抿,若有所思。
意识到自己重生后,裴芸想过改变很多事,弥补很多人,可那里头唯独没有太子。
一开始,她甚至欲与太子疏离,就这般继续与他夫妻不像夫妻地冷冷淡淡,安安静静地过完这辈子,然不想他却成了那个意外。
当她不再对他畏惧恭敬,会抱怨,甚至利用他时,他竟也开始变了。
更或许太子从来没有变,只是前世十三年,他们之间不曾好好认识过彼此。
可裴芸实在想不通,那对他来言只是个梦。
只当是个梦便也过去了,他为何要如此执着于此事。
她还未谈原谅,他却是怎也不肯原谅自己。
裴芸心烦地掷下那染血的帕子,吩咐宫人给扔了,一时忍不住扁扁嘴,轻啧了一声。
当真是个麻烦的男人。
这下好了,伤了右手,看他这一阵怎么握笔用饭。
其后三四日,太子始终未来她的琳琅殿,不过每日到了用晚膳的时候,都会遣常禄来告一声,言他在忙,不必等了。
裴芸也会颔首应下,旋即和两个孩子一道用饭,她自认并不在意,前世的太子为推行新法一事比而今还要忙上百倍,最长的一回,分明太子人在京中,可她竟是一月都不曾见上他一面。
然夜半醒来,翻身发现身侧空空荡荡,裴芸却是愣了神,头一回觉得好似少了点什么。
近九月中旬,庆贞帝将太湖上贡的螃蟹分发至各宫,东宫得了五只,太子命常禄尽数送来了裴芸这厢。
因常禄来得早,裴芸还睡着,起身时,人已然走了,那些个螃蟹尚且吐着泡泡横行霸道地爬着,新鲜的很,被暂养在一个小木盆里,随她怎么处置。
谌儿觉得新奇,几次蹲在那盆前伸手想去触碰,让裴芸给抱了回来,还笑着在他耳畔低声吓唬他,仔细让蟹钳夹了小手。
书砚在一旁看着,蓦然灵机一动道:“娘娘,常总管今日来时,还特意传了殿下的话,说这蟹虽美味,但让娘娘少吃些,蟹性寒,对娘娘身子不好。对了,今日奴婢还特意替娘娘问了,娘娘不必担忧,殿下的手已然好多了。”
裴芸听罢不由抬眸横她一眼。
还替她问,谁想问了。
书砚抿唇憋着笑,她家娘娘看似不关心殿下的伤势,问都不问一句,但这几日来总时不时盯着那张榻桌愣神,不是在意又是什么。
主子既然不想开口问,换她来问也是一样的。
“这五只螃蟹,两只送回澄华殿,让殿下自己决定怎么吃,剩下三只,两只做成小盘蟹黄豆腐,一只清蒸了,届时给大皇孙用吧。”裴芸吩咐道。
书砚看向身后的小宫人,小宫人会意,端着那乘着螃蟹的木盆去了。
书砚这才低身窸窸窣窣道:“娘娘,诚王殿下和诚王妃那事,您听说了吗?”
裴芸一下明白过来是什么事儿,但还是挑眉佯作不知:“你这丫头,又自哪儿听得了些小道消息,别又是旁人胡诌了。”
“还真不是胡诌,如今整个皇宫都传遍了,怕不是都传到了宫外,昨儿高贵妃娘娘还杖责了她宫内的一个婢子,那消息似乎就是这婢子传出来的,高贵妃娘娘仁善,若非太生气,怎会对她的宫人用刑。”
书墨捧着刚换了水的玉壶春自旁经过,闻言笑道:“听着都累,说了半日,你还未说究竟是什么事儿呢。”
“哦。”书砚这才掩唇,压低声儿,“听闻前几日,诚王殿下去了永安宫,跟高贵妃娘娘说,他要同诚王妃和离。”
“和离?”书墨闻言诧异道,“诚王殿下与王妃不一向感情甚笃,怎会呢。”
“这我也不知了。”书砚道,“只听说前一阵,诚王妃似与府中妾室生了争执,一气之下,将人推下了花园池塘,那妾因此大病一场,而今在传,或是王妃久久未孕,又如此好妒,这才惹了诚王厌嫌,说出和离那话……”
裴芸在旁听着,并未出声,因她觉着不像,若真是如此,上一世两人哪那么容易和好,还在次年生下了一对儿女,其中恐另有蹊跷。
她本不欲掺和这些个闲事,谁知午后,闲事就自己找上了门。
彼时裴芸方才哄睡了谌儿,正想着也在床榻上小憩一会儿,却听宫人通禀,道高贵妃来了。
似也看出裴芸正准备午歇,她略有些歉意道:“扰了你休息,本着实不该,可本宫实在是心急如焚,一刻也等不得了。”
裴芸半扶着高贵妃坐下,让书墨上了茶,问道:“歇不歇的,也不打紧,贵妃娘娘这是怎么了,也不知何事烦扰了娘娘,还劳烦娘娘特意往我这儿跑一趟。”
“唉,能有什么事儿,也就是儿女事呗,想来太子妃应有所耳闻,这也不知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生出这么个孽障,说什么不好,偏说那些个浑话,还让多嘴多舌的给传了出去,这下倒好,沅儿可是吃了大苦头了。”
高贵妃说着,长叹了口气,气得眼圈都红了。
裴芸着实有些羡慕,这诚王妃就是有高贵妃这般好的婆母给她撑腰,故而上辈子即便生了和离风波,也没人敢明着欺负她。
“本宫本觉着,小夫妻之间的事,也就是打打闹闹,并非什么大事,说开了便也好了,但谁知本宫将这小两口一一叫到跟前来问,竟是谁也不肯说实话,实在恼人得很。”高贵妃拉住裴芸的手,面带希冀地看着她,“本宫想了几日,觉得这京城里,沅儿认识的人也不多,也就太子妃稍稍熟悉一些,又年岁相近,想来定比本宫更能劝慰她,本宫想让太子妃帮帮这个忙。”
高贵妃都特意来东宫同她开这个口,裴芸张了张嘴,没好拒绝,毕竟高贵妃也实在是没了办法,少顷,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言她会尽力一试。
翌日,裴芸刚用过早膳,诚王妃便来了,想来应是高贵妃让她来的。
诚王妃嫁给诚王这两年多,她们妯娌二人也就在各种宴席上打过几回照面,甚至未说过两句话,实在是不熟。
故而相对坐着,一时竟有些尴尬。
末了,还是裴芸想了想,先开口道:“之前,去行宫避暑时,我去救那落水的姑娘,还要多谢诚王妃出手相助呢。”
听得此言,程思沅握着茶盏的手一顿,指尖不自觉在杯壁上轻轻挠着,她咬了咬唇,声若蚊呐,“其实,太子妃早就发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