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得此言,孙大夫思索片刻,“草民确有所求。”
“草民漂泊四海,一生未娶,膝下无儿无女,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那傻徒儿,他九岁便成了孤儿,跟了我这么多年,也该寻一地儿安定下来。他在医术上颇有天分,可始终跟着草民,学得的不过是那些,草民望他能入太医院,天南海北最为优秀的医者都汇聚在那,还有顶好的药材和珍稀的医书典籍,都足以令他开阔眼界。”
裴芸不想孙大夫所求不为自己,而全为四儿,为他精进医术,为他前程谋划,虽是师父,可如此良苦用心,与父亲无异。
她想了想,如实道:“我尚没有那么大的权力能直接安排他入太医院,不过,我母亲身子不大好,国公府尚缺一个大夫,我可暂且将四儿安排在那儿,将来再寻机会向太医院引荐。”
见裴芸如此坦诚,也没为了让他帮忙而故意诓骗于他,孙大夫起身施了一礼,“草民谢过太子妃娘娘。”
裴芸忙伸手阻了他,“孙大夫帮了我,我亦会努力满足孙大夫的心愿,孙大夫何需谢我,只我还有一求,就算将来有一日,您突然发现用着了此书,还请孙大夫也莫要向旁人透露此书是我交给您的。”
打知晓这位太子妃就是仁济堂的东家后,孙大夫就发觉她神神秘秘的,恐是藏着什么不可为外人道的事。
且听她所言,似是笃定他前往邬南定会用到此书。
孙大夫这么多年走南闯北见过不少奇诡之事,早已见怪不怪。想来太子妃之所以选择他,很大缘由是因着他嘴严且不爱多管闲事,便是为着她这份信任,他也得按捺住这颗好奇心。
“是,草民谨记。”
大军出征当日,半城百姓皆来相送。
周氏强忍着眼泪,拉着裴栩安细细嘱咐着,似有说不尽的话。
然时辰不可耽搁,裴栩安安慰罢母亲,又摸了摸裴薇的脑袋,不得不折身上了马。
雍王而今虽已不需人扶便能稳稳站立,可尚且不能久站和骑行,庆贞帝见他心意已定,劝不住他,只能为他备了一辆马车。
原还好好站着与雍王辞别的乌兰公主,见雍王就要上车,一把拉住他,扑进雍王怀里,哽咽着道:“臣妾等您回来。”
相对于这厢的依依不舍,江澜清和裴栩安这对夫妇则更为内敛。
裴栩安坐在马上,弯腰拉着江澜清的手,神色平静,“我走了。”
“嗯。”江澜清颔首,然攥着裴栩安的力道却紧了几分,“国公爷切记万事小心,府中有我,母亲妹妹我也自会照顾妥当,国公爷无需惦记。”
裴栩安凝视着妻子,眸中透出几分愧疚,“好,辛苦你了。”
裴芸站在一旁,悄然往江澜清小腹处瞥了一眼,心下只望这回,与喜事接踵而来的并非噩耗。
垂落的手倏然被握住,她抬眸看向身侧的太子,抿唇微微一笑。
远在大昭边境的邬南战火纷飞,然京城表面依然一派歌舞升平之像,可朝堂内却是波云诡谲,暗流涌动。
八月初,太子在庆贞帝的应允下,开始实行筹谋已久的新法。
此法即以极低的利息将官府粮仓储量贷给农户,待秋收之际,以新粮相还,既充盈了国库,更替了仓中旧粮,又解决了农户在冬春之际,无余粮以裹腹又无力负担地主高贷的窘迫。
然此举触及不少豪绅的利益,影响其以高贷剥削以兼并土地,尤是那些世家大族,拥有的田产不计其数,常以此敛财,故而遭到京中不少官员的上书反对。
朝中吵成了一团,甚至不知不觉分成了两派。
然八月末,大理寺忽以确凿的证据将身犯贪墨罪的几位户部官员下了狱,至此朝中方才消停了些许,不少反对之人稍稍收敛,清楚太子温和表面下的这一雷霆手段,分明是在杀鸡儆猴。
而庆贞帝这段日子以来看似敷衍,实则是对太子行为的默许。
裴芸听闻此事时,风轻云淡地剥了颗葡萄送进谌儿口中,因她知道,这一切不过只是开始,待将来新税法施行,京城乃至整个大昭才会迎来真正的翻天覆地。
九月初,裴芸回了趟镇国公府,倒是巧,裴芊也在。
不同于从前的谨小慎微,而今的裴芊容光焕发,见着她,大大方方地福身唤了声“长姐”。
裴芸笑着颔首。
看她这样,不必问,就知日子过得应不会太差。
前一阵,裴芸听她母亲周氏说起,裴芊那婆母,即建德侯夫人往邵铎房里硬塞了两个美妾。
裴芊不但没抗拒,还尽显正妻的大度,妥善安排下这两妾,命人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甚至还主动劝邵铎去两个妾室房里留宿,可将邵铎气得不轻。
听闻邵铎还因此与建德侯夫人大吵了一架,母子二人离了心,可偏偏此事建德侯夫人还寻不到裴芊一点错处,有再大的火气就只能往肚子里咽。
裴芸是赞许裴芊这做法的,建德侯夫人都欺到了她头上了,她再忍气吞声,力求太平,对方只会觉着她好欺负,变本加厉罢了。
就像前世她妹妹裴薇,性子直爽又不懂反击,轻易就被建德侯夫人死死拿捏,搓扁揉圆。
周氏早已将这个侄女视作半个女儿,也是真心为她高兴,拉着裴芊的手笑道:“待你将来再生个一儿半女,在府中的日子便也稳固了,你婆母再怎么作妖都只是婆母,你夫君对你好那才是真真的。”
裴芊闻言眼睫微垂,低低“嗯”了一声,她倒是盼着早些生个儿子,也不是不喜女儿,女儿家还更窝心些,可毕竟难以一直留在身边,将来指不定还得吃和她一样的苦头。
还是生个儿子罢,那才是她真正的倚仗,男人易变心,夫君哪里靠得住的,把儿子养出息了,就算邵铎将来纳十个八个妾她也无所畏惧。
与裴芊说罢,周氏又转而看向裴薇,笑意登时淡了些,“你看你二姐姐只长了你一岁,都已成亲半年了,你连亲事都还未定下,是要让我愁白了头发呀。”
听着母亲熟悉的唠叨,裴薇烦躁地拧了拧眉头,“这事不急。”
“哪里不急的,年岁可不等人,你姐姐在你这个时候,连孩子都生了。”
裴薇直听着头疼,暗暗向姐姐投来求助的目光,裴芸与江澜清相视而笑,及时解围道:“母亲,今日午膳吃些什么?”
周氏这才放过裴薇,朝她看来,“我让灶房做了你最爱吃的糖醋肉,你可还有旁的想吃的,尽管同母亲说。”
裴芸本只是随口一问,然忽而想起什么,余光往江澜清身上扫了扫,定定道:“女儿想吃鱼。”
自家女儿什么口味周氏还能不知吗,她登时纳罕不已,“你不是不爱吃鱼吗?”
裴芸三四岁时让鱼刺卡了喉,废了好大的劲儿才取出来,因此有了阴影,幼时见了鱼便要哭,故而自那之后裴家饭桌上就极少出现鱼了。
“那是从前了,今日突然格外想吃。”裴芸答道。
也不是什么多难的事儿,女儿好容易回来一趟,周氏哪里会不满足她的,立马吩咐灶房蒸条肉质细腻又少刺的大黄鱼来。
不多时,饭菜上了桌,裴芸确实对那黄鱼兴致乏乏,但还是动了几筷子,反是裴薇,因少有吃鱼的,加之那厨子手艺好,将鱼做的格外鲜美,倒是令她大快朵颐起来。
饭间,裴芸悄然观察着江澜清,见她好几回停下筷箸,抿唇皱眉,问道:“嫂嫂可是有所不适?”
江澜清本想否认,可方一张嘴,鱼腥气钻入鼻尖,令她一下捂唇干呕了起来。
众人皆停下动作看向她,江澜清颇有些讪讪,她近来分明一直好好的,今日也不知是不是肠胃不适,嗅着这道鱼的气味,只觉腹中翻江倒海的一阵,她原不想搅了大家的食欲,可还是没能忍住。
她正欲说些歉意的话,却见她婆母周氏双眸亮起来,喜形于色,“哎呀,莫不是……”
这桌上生育过的只周氏和裴芸,周氏激动地看向女儿,就见裴芸心领神会地侧首吩咐婢子,“将这道鱼撤下去,快把小邹大夫请来。”
她口中的小邹大夫就是四儿,四儿本姓邹,裴栩安出征后,裴芸就与江澜清商量,让四儿留在了国公府,方便给周氏诊脉。
四儿拎着药箱来得极快,在京城待了这几月,四儿早已没了一开始的惊慌发怵,利落地掏出脉枕,在江澜清腕上铺好丝帕,细细探了片刻,骤然笑道:“恭喜夫人,您这是有喜了。”
江澜清怔在那儿好半天反应不过来,倒是裴薇登时激动地拉着裴芊,嚷着要当姑姑了。
周氏亦喜得难以自抑,可片刻后,又谨慎地问道:“这孩子有几月了,可还康健?”
“看脉象,应不足两月,很是康健。”
江澜清将手小心翼翼地落在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上。
不足两月的话,当是她家国公爷出征前的那一晚……
没想到她一直盼着的孩子,在她意想不到的时刻降临了。
裴芸拉住江澜清的手,“这般喜事,嫂嫂可得赶紧去信告诉兄长,兄长若得知此事,定然十分高兴。”
见江澜清点了点头,裴芸稍稍垂下眼眸,却是面露怅然。
前世江澜清发现有孕,比这一世迟了近一月,而就在她查出身孕的十日后,邬南传来了她兄长战死的消息。
裴芸很清楚,十日不足以令书信抵达邬南。
她兄长到死都不知他的妻子怀上了他们的孩子。
得知江澜清有孕,周氏倒是先忙碌了起来,四儿一走,她就开始命人安排各样物件,径自在那里忙得团团转,也不知怎的,还突然想起裴芸院里有一架自邬南运来的摇车,说什么都要翻出来。
看母亲霎那间精神百倍的模样,裴芸便也由着她,打她兄长离京后,她母亲表面看着没事人似的,实则日日惴惴不安,今日也算真的打心底高兴了起来。
她母亲说的那架摇车,还是她怀谨儿时,她母亲特意去信给她兄长,让他命人送来京城的。
“那摇车还是你父亲当年亲手所做,用的还是上好的柚木,不易腐朽生虫,你兄长,你,嬿嬿都是躺过这张摇车的,一个个都康健地长大了,谨儿也是睡过的,这摇车里可都是福气,你兄长的孩子降生自也要睡在里头的……”
裴芸听母亲喋喋不休地说着,边听边笑着颔首应她,那摇车谨儿拢共也没躺过几回,只偶尔来国公府时,睡上一睡,后来谨儿大了,这摇车就被收到了她那库房最里头,这会儿几个家仆正往外抬着箱笼,方便将那架摇车重新解救出来。
她这库房里存的都是旧物,多是当年自苍州来京城时带来的,但因她很快就嫁入了东宫,加之这些物件同宫中之物相比实在拿不出手,故而都留在了此处。
书砚书墨像是见着宝似的,翻开一个又一个樟木箱子,兴奋地拿出些小玩意儿,就忍不住开始怀念起往昔来。
裴芸在她们打开的箱子间随意扫了一眼,目光却凝滞在某处,她提步靠近,弯腰自一箱子冬衣里扯出一件黑色大氅来。
即便在箱子里压了多年,可这件大氅仍是顺滑油亮。
裴芸哪里会不记得这件大氅的,毕竟当年可是它救了自己的命。
她用手在上头轻轻拂过,却是秀眉微蹙。
她父亲虽是戍边的将军,可向来清廉俭朴,少用奢华之物,她当年也根本认不出这是什么皮毛。
而今在宫中浸润多年,见过奇珍异宝无数,自长了几分眼力。
故而裴芸轻易便认出,制作这大氅的不就是上好的紫貂皮吗……
第71章 你也曾做过这样的梦吗?
裴芸回宫时,将那件大氅一道带了回去,翌日午后,命书墨将盛喜叫来了琳琅殿。
虽觉这世上总不会有如此凑巧之事,但她还是决定且先问问看。
“这天也快冷了,东宫准备开始做冬衣,先头殿下将他在行宫猎得的皮毛都送来了我这儿,我便想着,不如连着殿下的大氅一道做了,殿下每季的衣裳都是你在负责,你可知殿下有何喜好,我好命书墨一道吩咐下去。”
盛喜毕恭毕敬地站在底下,思忖片刻,回道:“殿下的衣裳,多以深色为主,至于大氅,殿下几年才做一件,始终觉得够穿就成,也无甚要求,不过殿下若是得知,是娘娘差人给他做的,定然高兴。”
他倒是会说话,裴芸笑着轻啜了口茶水,紧接着道:“说起大氅,之前我听你师父提过,殿下曾有件紫貂皮制成的黑色大氅,大抵十年前去吊唁故去的周老太傅时丢了,你可有印象?”
“自是有的,奴才还记得是在哪儿丢的呢。”盛喜脱口而出,“因得那年,是奴才陪着殿下一道去的。”
裴芸霎时来了精神,假作极有兴趣般问道:“哦,不知是在哪儿丢的?”
“应是在苍州。”
“苍州?”裴芸心跳都停了一拍,但还是稳着心绪,继续好奇道,“我倒是不知,殿下还去过苍州呢?”
“倒也不是特意去那儿。”盛喜解释,“那时殿下吊唁完周老太傅回来,北上的途中突然遇了场大雪,连下了好几日都不歇,雪停塞路,殿下才不得不在苍州城外的一个庄子上小住了两三日。离开的那天早上,殿下独自出去了,再回来身上的大氅就不见了,奴才问了殿下,殿下只说丢了,身上还有些湿漉漉的,奴才不好多问,当时还觉得奇怪,天这么冷,殿下到底是怎丢的那件又大又沉的大氅……”
十年前,苍州,大雪,丢了大氅还湿了衣裳,裴芸越来越觉得就是她想的那样。
可他从未同她说过,可他为何不与她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