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不解释还好,一解释便让裴芸觉得别扭,像是生怕她不让他去一般。
她其实也无所谓他来不来的,不过他在,想来谨儿定会高兴许多。
“今夜臣妾与谨儿约好了一道守夜,便在琳琅殿等殿下。”
太子今日参席,这一身厚重繁复的衣裳定是要先回去换了的。
“好。”李长晔浅笑着目送裴芸离开。
然面上笑意却在彻底看不见她的身影后淡去,化作一丝怅然。
他本以为他在众人面前的解释与维护,定会换来她一丝动容,但她没有。
她甚至不需他,也能自已用那些话来反击她们。
可她是怎么学会的呢?分明从前的裴氏从不懂女眷间的暗枪冷箭。
定是在无数次伤害中,一点一点,慢慢习得了这幅伶牙俐齿来保护自己。
也许,她早已不在乎她们中伤她的那些话,就像不在乎他迟来的维护一样。
两个孩子是被提前送回去的,裴芸抵达琳琅殿时,谌儿已然被乳娘哄睡下了,谨儿正坐在正殿内等她。
前几日,谨儿提出想同她一道守岁时,裴芸笑着问他可忍得住困,谨儿重重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说,他听李谦提起,他父王母妃年年自宫中回到裕王府都会陪他和蓉姐儿一道守岁,还有压祟钱拿,可热闹了。
裴芸闻言失了笑,她晓得谨儿羡慕的不是压祟钱,是热闹。
裕王和裕王妃虽时有闹腾,裕王窝窝囊囊不受重用,裕王妃脾气还不大好,但对两个孩子却是没得说。
李谦和蓉姐儿或是比她的谨儿过得更幸福自在。
回琳琅殿后,裴芸告诉谨儿,今夜他父王也要来,谨儿眸光一下亮了。
他吃着桌上的糕食,晃悠着双腿一直盯着殿门的方向。
可半个时辰后,他未等来太子,来的是常禄,乍一见着,裴芸心下就有了预感,常禄施了一礼,禀道:“娘娘,太子殿下让陛下召去了御书房,殿下让奴才来禀一声,说不过来了,让娘娘早些歇下。”
李谨登时流露出几分失望,“母妃,父王……不来了吗?”
他话音才落,常禄又看向身后的盛喜,盛喜忙将手中之物呈上。
“不过殿下给娘娘和两位皇孙准备了新年礼,着奴才带来。”
李谨接过盛喜递来之物,打开一瞧,里头是一方端砚,石质柔润,上刻有荷叶莲花,颇显意趣,一看就是方价值不菲的好砚台。
他突然便没那么失望了,只想着若将这方砚台带去耕拙轩,说是他父王赠他的,大抵会很神气吧。
裴芸眼神示意书墨去接她和谌儿那份,却是搁在桌上未看,她自然不会心生失望,只听得这除夕夜,庆贞帝突然将太子召去,不由蹙眉。
她不欲让自己的心绪影响了谨儿,然陪他守完岁,躺在床榻上,裴芸却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直至四更,她才隐隐约约有了些许睡意,也不知睡了多久,她察觉身侧有人。
她缓缓睁开眼,就见一宽阔高大的背影靠坐在榻边,殿内没有燃灯,她看不清对方面容,但还是不假思索,唤了声“殿下”。
李长晔低低“嗯”了一声,侧身转向她,光从他的嗓音里,裴芸都听出了浓重的疲惫。
“孤并未故意爽约。”他道,“父皇召孤前去,告诉孤,樾州生了疫疾。”
虽有所预料,可裴芸仍是一下坐了起来。
竟真的,不仅是太子回京的时间,连疫疾被发现的时间都提前了。
李长晔叹声,“是孤疏忽,这疫疾是因着当时矿洞里的那些尸首……”
怎会呢?
裴芸不解,“殿下当时不是命人焚了矿洞里的那些尸首吗,缘何还会有疫疾,是还有剩下的未焚干净?”
李长晔摇头,“这疫疾是杜珩舟发现的,他呈书于樾州府衙,樾州府衙快马加鞭将此消息传至京城,那些最早发病的是当初参与抬尸焚尸的衙役……”
原是如此。
裴芸怎也不会料到,到最后,这场疫疾竟真是因着那桩失踪案而生,想来是太子离开樾州后,杜珩舟回到漳牯县,也不知是不是因着她说的话而生了警觉,才发现那疫疾之事。
加之杜珩舟因配合太子查案在太子面前得了脸,樾州府衙可不敢把他递上来的消息再压下去,赶紧上报至京城。
“因杜珩舟发现得早,樾州疫疾还未大肆扩散,父皇与孤商量后,决定先派两个太医前往樾州,早些研制出药方,以治此疾。”
提及太医,裴芸蓦然想起朱大夫来,此时朱大夫定还在前往樾州的途中,还未抵达。
恐怕樾州疫疾的消息根本瞒不住,途中他定然会有所耳闻,前世,朱大夫是已身处樾州不得已,但这一世,明知山有虎,他还会往虎山行吗?
他虽是妙手仁心的大夫,可也是儿子,父亲与丈夫,自不想丢了这性命。
裴芸不确定,而今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两人说话间,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探进来,黑漆漆的窗纸也逐渐染了白,裴芸终是看清了太子的模样。
他眼底发青,比她想象的还要疲惫,这副样子,定是一夜未眠。
但他从御书房出来,再去应对疫疾之事,再晚能有多晚,他当的还有时间去澄华殿歇息片刻,毕竟今早还有朝贺大典,缘何还要来她这里,悄无声息地倚在床头。
就像是特意来向她解释的一般。
裴芸沉思之际,就听得一声。
“新岁安康。”
窗纸渐渐染上一片金黄,曦光映照在李长晔半张面容上,令他素日清冷的眉眼也显得格外温柔。
今日是庆贞二十五年元月初一。
那个前世曾让裴芸几乎失去一切的庆贞二十五年。
她扬起唇角,像是在祝福太子,也像是在期许未来。
“也祝殿下新岁安康,诸事顺意。”
李长晔看着她,颔首,淡淡的苦涩却在心底蔓延。
他也当真能顺意才好。
*
午后收到陈鸣递来的消息,李长晔当即赶往大理寺。
本该笑容满面的陈鸣却是神色凝重,“殿下,那人招了,不过他只知雇佣他们的人来自何处,并不知晓究竟是何人。”
李长晔未言,只看着陈鸣,待他开口,陈鸣双眉紧蹙,许久,才道:“他说,雇佣他们的是某位来自京城的贵人……”
李长晔抿唇,掩在袖中的手攥紧,眸中暗流涌动。
“稍稍放些消息出去,便说那樾州失踪案的贼首将处以极刑。”
“可殿下。”陈鸣不解,“这案子还未了结,如何能……”
话至半截,他陡然会过意来。
他们当初押送那位“大公子”入京时遭劫,可对方显然只想救人,并非杀人灭口。
而今人要处刑的消息散出去,对方情急之下定会再露破绽。
他们殿下这是要引蛇出洞啊。
第55章 书房画像
元宵过后,裴芸收到了朱大夫寄来的信,那信是朱大夫先寄于其妻,其妻再托江澜清转交给她的。
信中朱大夫言他已快抵达樾州,途中听闻樾州疫疾一事,恐裴芸疑他临阵退缩,故而修书一封以明志。
他们朱家乃杏林世家,几代治病救人,他当年自父亲手中接过衣钵,便立志此生救死扶伤,不求誉满杏林,但求问心无愧。
而今既知樾州百姓遭此大难,自不能退缩,不然,恐是有辱朱家家门,辜负祖辈期许。
末了,朱大夫在信中再三谢她之恩,言若他有幸得以平安回来,定会加倍报答于她,可倘若他一去不归,来生也定结草衔环以报。
裴芸合了信,垂眸自嘲地笑了笑,笑自己心胸狭隘,先头竟会如此揣度朱大夫。
若他是贪生怕死之人,当初在家中三人相继因疫疾离世后,就该带着仅剩的长子逃离樾州,而非留下来继续研制药方,救治城内百姓。
她命书墨烧了信,转而就听宫人来禀,道二公主殿下来了。
不同于头几回来时的拘谨,而今李姝棠提裙快步迈进来时,眉眼间满是笑意,见着她,欢快地唤了声“三嫂”。
裴芸打量她这副精神奕奕的样子,忍不住打趣,“呦,咱们太后跟前的大红人来了。”
“旁人也就罢了,三嫂怎也同棠儿开这般玩笑。”李姝棠在裴芸身侧坐下,伸手便要去抱正坐在小榻上的谌儿。
裴芸面色稍变,朱唇张了张,但到底没说什么,只叹自己太过紧张,竟是连李姝棠也要防备。
打元月初一那日,太子告诉她樾州生了疫疾后,这些日子,除却两个乳娘、书砚书墨和她自己,她不许旁的任何人靠近谌儿。
然李姝棠刚伸出手,本就已经坐不住的谌儿自己站起来,作势要下小榻。
外头天寒地冻的出不去,裴芸索性看向书砚道:“将三皇孙抱出去,在外殿走走吧。”
书砚应声,将谌儿抱下来,谌儿比她还急,与其说是书砚牵着他,不如说是谌儿拽着书砚往外跑。
李姝棠看着谌儿的背影,蓦然想起,“再过几日,便是二哥二嫂家那小侄儿的满月了,二嫂的请柬都送进了宫,届时,棠儿想和三嫂一道去,也好有个伴。”
裴芸摇了摇头,“我便不去了,殿下诸事繁忙,恐也去不成,殿下与我商量后,差盛喜去裕王府送了礼,告了一声。”
“三哥便也罢了,三嫂缘何不去?”李姝棠纳罕道。
裴芸笑了笑,“樾州生了疫疾,而我和太子才自樾州回来,想必裕王妃嘴上不说,但心下定然芥蒂,恐我和太子带些什么病给小皇孙,既得如此,不如我们主动以要事推脱,也免却了他们的顾虑不是。”
不过,这只是其一,最主要的是裴芸不想去满月宴这般宾客聚集的地方,怕自己也沾了病带给谌儿。
言至此,裴芸不忘嘱咐道:“听说樾州疫疾颇为严重,你自裕王府参宴回来,记得赶紧沐浴换下衣裳,之后莫再往宫外跑了。”
樾州疫疾之事,李姝棠自也有所耳闻,可她并未怎么放在心上。毕竟大昭疆域广阔,春来天暖,各地大大小小的春疫每几年便会有一回,且樾州与京城相隔甚远,哪会轻易传到这里,她三嫂未免太过小心谨慎。
但三嫂这话也是关切自己,李姝棠未反驳,只点了点头。
见她有些漫不经心,裴芸不必猜就知李姝棠在想些什么,因得前世她也是这般想的。
可谁能料到,前世京城零零散散有了疫疾后,好端端待在宫里的谌儿竟也莫名其妙地染上了呢。
她们姑嫂二人许久没好生叙过话,这会子在炭火烧得旺的殿内,边吃着茶,边闲扯着。
李姝棠这阵子几乎都在太后宫中,说着说着,就与裴芸说起诚王与诚王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