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那疫疾,着实可怕,我虽未亲眼见过,却也曾听人说起,那疫疾始起,总是难以察觉。”言至此,她悄然瞥了杜珩舟一眼,“因多像极了风寒肺疾,防不胜防,直到染疾得人多了,方觉端倪,可及至那时,已然来不及了……”
杜珩舟专心听着,正欲答话,然一抬眸,复又躬身唤了声“殿下”。
大掌落在裴芸肩头时,她身子微微一僵,就听耳畔男人低沉醇厚的嗓音响起,“行李既都收拾妥当了,早些启程吧。”
她笑着应是,跟着出了府衙后宅,任由太子扶着上了马车。
樾州府几位官员立在府宅外,准备恭送太子。
杜珩舟官位低,自是识趣地站在最后头。
听着诸位大人们对太子的阿谀奉承,杜珩舟却在想适才太子妃说的话,不知为何竟有些惴惴不安。
谁料站在前头的官员忽而用手肘撞了他一下,冲他挤眉弄眼,低声道:“太子殿下叫你呢。”
杜珩舟抬首看去,便见太子看着他,缓缓道:“杜大人此番查案有功,孤会禀明陛下,予以赏赐。”
此言一出,四下几个官员转头看来的目光都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唯独杜珩舟愣在那儿,片刻后,才俯身拱手,嗓音微颤道:“臣,谢过殿下。”
裴芸在车上坐了许久,都不见马车驶动,直到感觉车身一沉,寒风随着车帘掀开趁势而入,冻得裴芸往那狐裘围脖上缩了缩。
看清来人,她朱唇微抿,低低唤了声“殿下”。
她原以为太子会骑马的,怎还同她一道坐马车呢。
李长晔眼见裴芸在看到他的一瞬收了笑,神色都变得拘谨起来。
他掩在袖中的手攥了攥,不禁想起适才她与杜珩舟说话时的模样。
分明唇角含笑,神态舒服自在。
他与她夫妻多年,倒不如外人了。
李长晔在裴芸身侧坐下,低声道:“外头寒,孤肩伤才愈,恐不好骑马赶路。”
裴芸也不知太子同她解释这些做什么,就和上次要入东厢同她一道用午膳一样,他是太子,她向来只有遵从的份。
李长晔见她低低“嗯”了一声,想了想,又问:“方才在院中,你与杜县尉在说些什么?”
裴芸随意答他:“臣妾好奇,不过是在询问杜县尉案情罢了。”
闻得此言,李长晔微微挺直了背脊,凑近了她几分,“你有什么想问的,问孤便是。”
他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眸凝在她身上,竟令裴芸觉得,他好似很期望她问些什么一般。
可裴芸实在没什么想问的,她知晓这桩案子不简单,若她问得深了,唯恐涉及什么朝堂机密,她最是不想沾染这些,她思索许久,朱唇微张,“那主犯,想来定生得凶神恶煞吧?”
李长晔默了默,但仍是如实道:“你见过他,便是那日在医馆门口同你相撞的那人。”
裴芸面露诧异。
她自然记得,因那人的长相……
可怎会是他呢,怪不得那日太子那般紧张,当即将她送回了府衙后宅。
原她竟是与一个如此可怖之人擦身而过。
“可那人……”
那分明是个少年郎君,居然会如此心狠手辣,绑走那么多人为他挖矿锻铁,甚至在撤退时眼也不眨,手起刀落要了他们的性命。
不止裴芸惊诧,李长晔亦然,且而今更棘手的是,人虽抓到了,却根本查不出身份。
他那些手下人虽纷纷指认了他,可荒唐的是,竟无人知晓他真实名姓,只唤他“大公子”。
若说他真是哪个士族阀门的公子,倒还好些,但李长晔命人查遍了樾州所有的高门乃至富商,却都没有这样一个“大公子”的存在。
他是大抵半年前突然出现在樾州的。
李长晔曾亲自审过那人,不同于常人下狱时的绝望恐慌,他却悠然自得,对于杀了那近七十人之事,竟是不屑一顾。
只笑着说,没想到此事被发现地这么快。
不然等他锻造了足够的铁器,再召集人手,誓必要混进京去,搅得整个大昭不得安宁。
这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李长晔断不出他说的究竟是真是假,可若他真有谋反之心,就凭这些个武器和人手又如何能成事,天方夜谭罢了。
“兴许他并非主谋……”
听着太子幽幽吐出这话,裴芸垂下眼睫,若有所思。
若前世这桩案子就是被刻意压下来的,那恐他们虽离开了樾州,但此事还远远未了……
裴芸本以为她来樾州只是白跑一趟,而今想想,兴许并非如此。
因着她的介入,无意间使得太子更快地破了此案,抓拿了凶手。
至于那疫疾……
有没有可能也会随之提前被发现。
毕竟她刻意提醒了那位杜县尉。
早一日被发现,就早一分能得控,或许就不会有那么多百姓在这场疫疾中家破人亡。
裴芸低叹了口气,眉间不自觉愁云笼罩。
李长晔不知她在想什么,只伸手拨了拨她垂首间散落的额发。
谁料身侧人下意识避开去,又在与他对视后,收了惊慌,扯唇淡淡道了声“多谢殿下”。
李长晔慢慢蜷起手指,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盼着这马车能快些赶回去。
不知若他尽力挽回,还能不能拾回她对他几分真心的笑。
寒冬腊月,越往北风雪愈烈,甚至大雪塞路难行。
一路走走停停。
太子一行终是在十二月二十四日早,驶入京城。
第52章 是他自己在助纣为虐
回宫后的头一件事,按理当是去面见庆贞帝和太后。
可太子或是察觉她的心思,道他们二人这一身风尘仆仆,有失仪态,不若回东宫更衣罢再去拜见。
打踏入东宫大门,裴芸的心便比脚步更加焦急,也顾不得该回澄华殿的太子怎与她同路,一门心思往前走。
及至琳琅殿附近,一阵银铃般的孩童笑声钻入她的耳中,裴芸不由得身子一僵,下一刻,几乎是提裙小跑起来。
因着步子实在太急,跨过琳琅殿的垂花门时,她还险些教裙裾给绊着,是太子伸手扶了她一把。
院中堆着一大一小两个雪人,其中一个稍小些的雪人头上插着一朵鲜艳的茶梅。
两个孩子正围着雪人追逐打闹,李谌穿着一身橘红的蝠纹厚袄子,带着周晬时外祖母周氏亲手所做的虎头帽,整个人看起来圆圆滚滚的,小短腿扑腾地追着李谨跑,口中还含糊不清地喊着“个个,个个…”
李谨跑得并不快,多是招手在逗李谌了,“谌儿,过来,快过来。”
书墨笑吟吟地站在一旁瞧着,倏然转头,正瞧见踏进来的两位主子。
她喜不自胜,当即喊道:“大皇孙,三皇孙,快瞧瞧,谁回来了。”
李谨止步看来,登时面露惊喜,他本欲奔上前去,然步子才迈出去,又收了回来,一把抱起尚且还懵怔着的弟弟李谌,朝父王母妃快步而去。
见他母妃急匆匆朝他走来,李谨本欲将弟弟递给母妃,不想下一刻却被母妃结结实实抱在了怀里。
母妃摸着他的脑袋,柔声道:“这段时日辛苦你了,咱们谨儿越来越有做兄长的样子了。”
因始终谨记着那句“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李谨已许多年不曾流过眼泪了,父王和母妃都不在的时候,他想着他身为兄长,定要照顾好弟弟,每每下了学便往这儿来,不必上课的日子他也来,甚至夜里常哄着因为想母妃而哭嚷不止的谌儿一道睡。
可何止弟弟想母妃,他也很想很想,但他告诉自己他是兄长,不能说也不能哭,就只能默默憋着。
但这会儿,窝在母妃怀里,听到她说的这些话,李谨骤然鼻尖一酸,环住住裴芸,再也憋不住红了眼圈。
李谌尚且懵懂,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被挤在中间有些难受,便伸出小手挣扎起来。
裴芸这才将谌儿抱过来,两个多月未见,谌儿已然对裴芸生出几分陌生,他怔怔地盯着裴芸的脸看了许久,直到裴芸低声唤他:“谌儿,是娘,是娘回来了。”
听得这声“娘”,谌儿的眸子渐渐亮了,小手一下搂住了裴芸的脖颈,“娘……”
裴芸应着,声儿一下哽咽起来,在樾州这几月,她一直惦念着她的孩子们,谌儿高了也重了,但最要紧的是她的谌儿健健康康,也得永远这般康健才好。
李长晔的手亦在李谨的肩上落了落,李谨也知他父王向来少言,此时浅笑着看着他,便知是对他的赞许,想起适才他还没出息地哭了,一时红着脸讪讪地垂下脑袋。
待裴芸抱够了,李长晔才伸手抱过谌儿,谌儿看他的眼神同样很陌生,李长晔亦轻声道:“谌儿,唤爹……”
只这回不同,谌儿看了他半天都不吭声,忽而抗拒地推了李长晔一把,别过脑袋,眼巴巴望着裴芸。
气氛一时有些僵,还是常禄及时道:“殿下,您该回去更衣了。”
李长晔这才将谌儿交还给乳娘,只离开时,回首看了一眼,见两个孩子亲昵围在裴芸身侧,眸色黯了几分。
或这些年他错过的,并不仅仅是他的妻子而已。
半个时辰后,裴芸梳妆更衣罢,随太子一道前往御书房拜见庆贞帝。
因太子要回禀樾州一案,裴芸极有眼色地退出去,等在廊庑之下。
廊庑外,雪无声而落,落在那红墙黛瓦,腊梅枝头,使入目的金碧辉煌也添了几分静谧雅致。
裴芸着一身雪白的狐裘大氅,立在廊柱旁静静观赏着,趁着这功夫,书墨徐徐同裴芸道了这三月间京城发生的事儿。
先是裴家,裴芸离开后不久,那建德侯夫人又带着聘礼上了门,这回仍是求娶裴芊,不过是要迎作正妻。
她嫂子江澜清未立刻答应,而是言需得询问过裴芊意思,毕竟这几日来求亲的不止建德侯府一家。
隔了好几日,方才派人上门,应下了这门亲事。
婚期就定在来年三月。
裴芸倒是不意外,那建德侯夫人骨子里亦是那捧高踩低的,初时觉裴芊身份低微,配不得邵铎,而今见裴芊成了香饽饽,邵铎又非裴芊不娶,便又开始上赶着,唯恐错过这个机会。
真是可笑。
除却裴芊,此月月中又生了一桩事。
裕王妃生了,生了个小皇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