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还有两位官员在,不好教他们觉他这个太子沉溺于儿女情长,优柔寡断,便只道:“到了樾州,孤定时常寄家书给你。”
听得此言,裴芸不禁想起上回绞尽脑汁给太子回信之事。
可实在不必。
虽也是因着她根本懒得回信,最重要的是,他们很快便能相见,并无这种必要。
但嘴上,裴芸还是垂眸,低低“嗯”了一声,目送太子远去。
此番出宫送太子远行,裴芸便没想转身就回东宫去,出来时,她就得了太子应允,许她今日回裴家看看。
日子过得快,打六月初回去参加她兄长的婚礼,至今也已有三个多月了。
她是临时起意,并未令人通禀,及至国公府,才自母亲周氏口中得知,她那长嫂见今儿天高气清,甚是凉爽舒适,带着两个妹妹去城中那映水湖泛舟游玩去了。
听得此言,裴芸不禁隐隐动了心思,同孩子一般,将谌儿交给母亲周氏,就带着书砚书墨赶往那映水湖畔。
已有家仆快马赶去通禀,故而待裴芸抵达时,画舫已然停在了岸边等她。
裴薇喜笑颜开,唤着“阿姐”,迫不及待地伸手,将裴芸扶了上去。
待船上人坐定,船夫撑着船蒿,往湖中央而去。
画舫四下窗扇洞开,湖风阵阵拂面,秋高气爽,沁人心脾。
画舫中央置了桌椅,四人围坐着,边闲谈边用些瓜果点心。
裴芸与江澜清对视一眼,又偷瞥向裴芊,江澜清登时意会,笑道:“娘娘不知,这段日子我一直在陪着芊儿相看,其中倒是有几户不错的人家,看上了咱们芊儿,话里话外似有意来提亲呢……”
裴薇登时接话道:“让我瞧着,那刑部刘郎中家的三公子倒是很不错,举止文雅,谈吐不俗,二姐姐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裴芸顺势看向裴芊,笑问:“可曾有看中的?若也中意,我便让兄长做主,将你的亲事定了。”
裴芊愣了一瞬,只答:“芊儿任凭长姐和长兄做主。”
她此言一出,裴芸和江澜清皆心领神会,这丫头,当是还未死心呢。
在湖中游览了一个时辰,画舫便回返,停靠在了岸边,裴芸几人下了船,沿着湖畔慢慢踱着。
湖畔的树让秋风染得五彩斑斓,黄、红、绿各色交织,相映成趣。
本只是闲走,可行在最前头的裴芸和江澜清却在一棵金光灿灿的水杉之下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有礼地冲裴芸和江澜清拱了拱手。
正是邵铎。
一看就知是来寻裴芊的。
江澜清看向裴芸,询问她的意思,裴芸将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间凉亭上,“我有些走累了,去那亭中坐坐吧。”
说罢,她转头看向裴薇,“嬿嬿,过来。”
裴薇疑惑地看了那邵铎一眼,再看向邵铎一直盯着的裴芊,虽一头雾水,但仍乖乖跟在了裴芸后头。
三人在亭中坐下,眼看着邵铎向裴芊走过去,似说了什么,裴芊面露迟疑,但两人还是走到离她们距离不远却听不到说话声儿的湖畔。
裴薇是唯一不知真相的,但她对邵铎有印象,“这人我记得,我去京郊跑马时,见过他几回,二姐姐好似说,他是什么建德侯家的四公子,他来寻二姐姐做什么?”
裴芸和江澜清相视而笑,模棱两可道:“许是有要事吧……”
那头,见到自己几月未见的心上人,邵铎激动难抑,可他近一步,裴芊便往后退两步,简直避他如蛇蝎。
他不敢再靠近她,只站在那儿,小心翼翼地唤了声“二姑娘”。
裴芊低垂着眼眸,沉默了片刻,方才道:“想说的话,先前我那嫂嫂已然同侯夫人说清楚了,裴芊出身低微,不堪与四公子相配,还请您莫再来寻我了,不然教旁人看见,尤是……我未来的夫家看见,恐是不好……”
“夫家?”邵铎猛然一惊,“你定亲了?”
“倒是还未……不过想也快了。”裴芊拧着手上的帕子,闷闷道,“这段日子,兄嫂安排我相看了不少人家,其中也有对我满意的,愿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兄嫂觉得不错,我那长姐也是,恐不久家中便会替我做主……”
说至此处,裴芊看了邵铎一眼,眸中满是伤感,“我与四公子此生当是没了缘分,这京中比我优秀的女子比比皆是,想来很快建德侯夫人便会替四公子谋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
她扯了扯唇角,却是笑得难看,似是不愿再多说,福了福身,快步往裴芸那厢而去。
独留邵铎一人,在原地失魂落魄。
什么“明媒正娶”、“门当户对”,这位裴二姑娘句句在戳他心窝子,暗指他母亲不欲令她做正妻,只想纳她为贵妾的事。
他拗不过他那母亲,可也实在喜欢裴芊,本想着纳贵妾就纳贵妾吧,大不了他再劝劝母亲,让她先进门,待她生下个一儿半女,再趁机抬她做正妻。
谁料,国公府拒绝地彻彻底底,竟是一点余地也未留。
他那母亲还劝他,一个闲官的女儿罢了,又不是镇国公嫡亲的妹妹,就是借了国公府的光,实在配不上他。
邵铎原也是这么想的,他初初看上的人的确是裴薇,那位裴三姑娘同太子妃一样貌美,他见得她跑马的样子,恣意潇洒,便动了心思。
他准备了一副马鞭相赠,又不好亲手交给裴薇,就托那位裴家二姑娘转赠。
谁知没几日,裴二姑娘托人将马鞭和一封信笺一道送还给他。
道是她那妹妹念旧,用不惯新马鞭,又谢了他的好意,字里行间裴二姑娘却不忘暗示他,她那妹妹喜欢的另有他物。
邵铎很激动,晓得是这位裴二姑娘帮他,便当即回信,问裴薇的喜好。
只这信笺一来一回间,不知不觉,他竟对这位裴二姑娘愈发在意,甚至去京郊跑马时,眸光也会忍不住落在她身上。
他发现这位裴二姑娘其实亦生得清秀可人,且善解人意,他开始期待收到她的来信,却不为裴薇,只为了她裴芊。
谁知有一日,裴芊寄来的信上却是道了抱歉,大抵是她骗了他,其实裴薇一开始便不中意他,可她不忍告诉他真相,只能试着帮他取得裴薇的欢心,可尝试良久,依然一无所获,她心下愧疚,实在欺瞒不下去了,道她往后不会再寄信过来。
那之后,确实再无信笺,可邵铎却像整日丢了魂一般,怅然若失,方知自己早已将裴芊放在了心里。
裴芸坐在亭中,远远见裴芊折身往这边走来,原还满目伤感的人,在背向邵铎后,面上哪还有丝毫难过的影子。
裴芸忍不住暗暗笑,这丫头的手段,属实令她佩服。
谌儿周晬宴那日,比之百晬时候热闹了不少。
庆贞帝的赏赐一大清早便由方徙送来了,又是堆了满满一个院子。
太后亦来得早,她老人家甫一坐下,宫中妃嫔及那些贵妇贵女们都围在了她的身侧。
柳眉儿肚子大了,而今小心谨慎,不敢来人多的地方,唯恐动了胎气,只让裕王带来了李谦和蓉姐儿,这李姝蕊被送去了瞿页的女学堂,珍嫔而今只躲在自己宫中,这周晬宴比之前世,可让裴芸顺心不少。
就是太后老生常谈,提及柳眉儿,又扯到诚王妃程思沅头上,让她多沾沾喜气,调理好身子,早些替诚王生个孩子。
程思沅乖巧应声,却也是面露无奈。
裴芸帮了她两句,她不由得投来感激的目光。
倒也没什么好感激的,裴芸晓得这诚王妃不鸣则已,后头可是一鸣惊人,让太后笑得都合不拢嘴。
天凉了些,她母亲周氏前几日不意染了风寒,虽得不算严重,但也怕传给孩子,就没有来。
这次是江澜清带着裴薇裴芊一道来的,而今周氏乐得清闲,将府内中馈悉数交给自己这儿媳来打理,江澜清已然是真真正正的国公府当家主母了。
打她带着裴家两位姑娘一踏进来,众人的目光便悉数落在了她的身上。
国公爷娶了个县令之女的消息传得满城皆知,不知多少人等着笑话江澜清的“上不得台面”。
然却见江澜清一身黛蓝的妆花交领袄子,藕粉织金牡丹百迭裙,端雅淑静,大大方方地在太后面前施了一礼,“臣妇见过太后娘娘。”
太后并不识江澜清,只试探着问:“是镇国公夫人吧?”
裴芸上前道:“是,皇祖母,这便是孙媳那新入门的嫂嫂。”
对江澜清之事,太后也有所耳闻,她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女子,落落大方,毫不怯场,不由得笑着点了点头,“镇国公的眼光倒是不错。”
夸赞罢,太后又看向站在江澜清后头两人,裴薇她识得,与裴芸眉眼也有几分相像,但对裴芊她却有些陌生了。
见太后的视线落在裴芊身上,裴芸当即拉过她,同太后介绍道:“这是孙媳的二妹妹,虽是二叔的女儿,但于孙媳而言,与亲妹妹无异。”
听得这话“亲妹妹”,裴芊看向裴芸,眸中流露出些许诧异,旋即低眉,抿紧了朱唇。
太后颔首,随口问了句:“看模样,也到嫁人的年纪了吧?”
“是啊。”裴芸笑着答话,视线却有意无意瞥向站在一侧的建德侯夫人,“这阵子正在相看人家,上门提亲的也有不少,孙媳的兄长正琢磨着定下哪户人家好呢。”
建德侯夫人闻言,神色略有些微妙。
裴芸只作未察,这是她最后一次帮裴芊了,之后成与不成,全看老天爷的意思了。
男客与女眷们分两处用席,后院这头,用完午宴,宫人们便忙活着准备这抓周礼。
巨大的圆形软毯上,摆满了各色物件,笔砚书册,印章算盘,弓箭棋盘,金银钱物,甚至连女儿家的脂粉钗环都有。
这抓周礼主打一个热闹,毕竟不管谌儿抓着什么,他作为三皇孙,又是太子的嫡次子,定是一辈子锦衣玉食。
思至此,裴芸忽而一个激灵,她竟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若将来她不是皇后,那她的谨儿和谌儿又该如何。
尤是谨儿,前世她死得干脆,却未思虑太子登基后,还会不会立谨儿为储君,还是说他会等沈宁朝生下儿子,立那个孩子为太子。
然裴芸只忧愁了一瞬,因得前世的事她根本管不了,但这一世,无论如何她定要使裴家足够强大,才能成为谨儿谌儿的后盾,保他们一世无忧。
裴芸亲自从乳娘手中抱过谌儿,将他放在那软毯的正中间,让他随意挑选。
然谌儿坐在里头,面对周遭琳琅满目的物件,却是有些手足无措,他最先拿起手边的笔,又放下,转而抓了一把棋盒里的棋子,或觉不好玩,就立刻松开手任由棋子撒了一地,继续往前爬,但往往是拿了就丢。
众人不免教他逗笑,这抓周礼算是抓不完了,裴芸无奈,只得蹲在软毯边沿招了招手,“谌儿,喜欢什么,便抓来给娘可好?”
谌儿仿佛能听懂一般,蓦然向她看来,这回他没有丢掉手中木制的小剑,而是紧抓着径自向裴芸爬来。
爬着爬着,他忽而站起身,一步步摇摇晃晃地朝裴芸走过来。
裴芸睁大了眼,这是谌儿第一次不需人扶着就能独自行走。
鼻尖涌上一阵酸涩,她强忍着去扶谌儿的冲动,鼓励道:“来,谌儿,到娘这儿来……”
谌儿脚步尚且不稳,身子不住左右晃动,似乎随时有跌倒的危险,可他还是一步步,甚至张开手,靠着自己向裴芸走来。
眼见他快到软毯边沿,裴芸再也忍不住,扑上去,一把将谌儿抱进怀里。
谌儿依恋地用小手圈住母亲的脖颈,伏在她肩头。
须臾,裴芸清晰地听见,一声含糊不清的“娘”在她耳畔响起。
她双眸微张,难以置信地拉开谌儿,便见他又张开小嘴,吐出一声低低的“娘”。
裴芸的眼泪顿若决堤般倾泻而下。
是啊,是娘,是她日日教谌儿喊的“娘”。
四下宾客亦听到了这一声,不免有些动容,多是做了母亲的,自是能明白孩子开口喊的第一声是“娘”,是何等的价值。
可她们不知,那于裴芸是更加珍贵的东西,她紧紧抱着怀中失而复得的宝贝,只感谢老天又给了她一次机会,让她再做谌儿的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