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烈昏黄的月,浓香卷来,她忽感头晕目眩,竟是握住铁栏瘫倒。
她听到一声笑,令人恐惧的笑。笑声破开重重守卫,那人身穿绣蟒龙袍,玄黑浸风,从容不迫朝她走来。
乌靴停在金笼前,褚卫怜瘫软地起不来。头顶的目光炎热炙狂,堪堪穿破她的躯壳。头还是很晕,肩膀忍不住抖。突然,一只冰凉的手穿过铁栏,将她下巴攥起。
她终于被迫对上那张熟悉的脸,半年不见,隔去山海远尘,他的眉骨越发浓利。
这张脸本该死在月夜的雒江,此刻却重活,阴森地看她,目含轻笑,“朕准备的好诱饵,果然诱进了一只恶兽。”
他攥住她的脸贴近,笑声更低:“表姐啊,朕特意为你准备的笼子,喜欢么?”
黑云压城,浓雾漫开,禇卫怜再也撑不住,昏了过去。
......
深夜,押送囚笼的马车驶进皇宫,又进了皇帝的凤鸾殿。
这是一只硕大坚硬的金笼,笼内铺着兽毛毯,关了个纤弱少女。
宫人们鱼贯入殿,伺候帝王梳洗、重新绾发......等到事毕,帝王罢手,所有人轻步退出,殿内只剩下帝王和笼中少女。
龙延香飘出金炉,帝王踱步到落地铜镜前,看着镜中的人影,年轻俊俏。
今夕已不同往日,他一身华贵绣蟒的黑袍,威风凛凛,以金冠束发。他满意地打量镜中人,打量这副身躯与容貌,最后踱步到笼前。
少女还没醒来,他望着她,倾身蹲下,指骨敲了敲笼子。
地上的人有微动,他又耐心等了会儿,终于看见她双手撑地,慢慢坐起身。
比起那会儿的恐惧,短暂一觉过后,禇卫怜已经平复不少,甚至认清了形势。
她的手慢慢握上金笼——很眼熟的笼子,似乎在哪儿见过?
禇卫怜努力地想,很难回忆。夏侯尉对她用了迷香,导致她的意识还有些混沌,以至于思考变得很慢。
她审视笼外的男人,扯起嘴角:“夏侯尉,你还活着。你怎么还活着?”
仅仅一句活着,他唇角的笑意淡了。
或许是雒江的箭,重新射来,射穿他所有的希冀与渴盼,告诉他那不过是靡丽的梦,一切都只为了杀他。
他眸中的烛影皆然碎裂,抓得笼子哐哐响,犹嫌不够,更是将手一把穿进金笼,牢牢握住她:“没想到我还活着?”
他突然大笑:“眠眠,我来找你了,你想我了吗?”
脖子忽然被人掐住,禇卫怜猝不及防,用力地咳,使劲拍打他的手。直到她快喘不过气,以为自己离死不远,又被人骤然放开。
她俯着咳,比起最初的昏沉,现在已经清醒很多。她咳着、咳着,想起自己家人,爹娘、哥哥,阿姐......眼眸突然红了。
逃不过去,逃不过了,禇卫怜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认命地闭上眼眸。那人却惶恐起来,急忙开了牢笼,猝然把她拖进怀里。“眠眠、眠眠、眠眠......”他慌乱大喊。
陡然对上她发红的眼,夏侯尉才松一口气。
他又恢复阴森森的笑,仿佛方才的慌乱都是假。
夏侯尉贴近她,手指抚摸她柔软的脸颊。猝而低头,嘴唇轻描她的脸,“怎么就想离开我呢?眠眠...喜欢这笼子吗?”
他重新吻上她的唇,“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我就是你的主人。”
第64章
困笼 他把自己和她关进金笼。……
家?主人?
禇卫怜沉沉地阖眼, 或许因为如何挣扎,都逃不过命运的溯洄,在激烈高昂的抗争后, 只剩无尽累与迷惘......她感受着他的唇舌扫过唇瓣,含着一点口子进来。清冽混入草药的气味,让人熟悉又陌生。
夏侯尉紧紧束着她的腰, 缠绵深吻,手指拂开鬓边的碎发。
他喘气抬头, 定定看了她须臾, 再三确定这不是梦, 又埋头重新吻入。气味铺天卷地,禇卫怜陡然睁开湿红的眼眸,扬手甩出一巴掌——
啪,极清脆的响声, 贯破大殿。夏侯尉捂住脸,惊颤地看她。
禇卫怜从他怀里爬出来,理着弄松散的领口。
她眸光低落, 却多了坚毅,薪火重燃。
对......她还做不到颓然、彻底放弃自我。她是褚卫怜,是顶天立地的女子, 不是一具行尸走肉。再挣一挣,哪怕只有一线生机呢?
禇卫怜望着旁边大金笼, 又看向面前的男人。怎么看, 都让人厌恶。她面无表情,猝然一声,“我不要。”
“你不要什么?”
夏侯尉的脸还很火辣,凝眸盯她, 恨不得把人吃了。
“我不要关笼子,里面睡不好,吃也吃不好。”
她说得理直气壮,神色坦荡,甚至可以称的上...是在命令他。
夏侯尉只觉不可思议,都这时候了,她竟还没认清自己的身份。他捂住被打红的脸,猝然冷笑,“你不睡笼子能睡哪儿?那就是你的家啊,眠眠。”
他跪行地朝她逼近,逼到墙角,直到退无可退,陡然抱住人,欲将她拖回金笼。
禇卫怜奋起挣扎,指向里间的床榻:“那不是有床吗!我可以睡那儿!”
夏侯尉顺她的目光看去,那是一张龙榻,金钩半挂,月影纱层层落落,铺着金绣被褥,香软舒适。
她竟然想睡那儿?夏侯尉想起从前被她糟践的日子,他狼狈、不堪地被她踩在脚下,她口口声声瞧不起他,说他下贱。
他咬牙切齿,立马捧住她的脸,恨声反驳:“那是我睡的!”
禇卫怜遥望睡榻,可比笼子舒服多了。以前她在家都睡这样的,这才叫作床,笼子是能睡人的?她不要,她绝不吃这份苦。
“你睡的又如何?从前,你难道没和我睡过一张榻?”
夏侯尉突然愣住,被她说得哑口无言。不知想到什么,脸更是奇异发红。
他古怪地看她,手指轻摸她的脸,突然将人抱住。“不,你得睡笼子,否则你就会跑!”
那是他亲手给她打造的金笼,最硬最牢的笼子,机关只有他知道,哪怕她会撬锁也逃不出。她是他的,她不能走,她只能是他的。
夏侯尉抱紧了人,脸颊贴紧怀里的脑袋,不断摩挲。双眸忽而凝红,是诡异的艳,犹如荼蘼遍山。
他抱着、抱着,低声喃道:“你得关笼子,你得关笼子呀......眠眠,你会睡得舒服,我给你铺了最好的兽皮......”
“你怕冷是么,我再给你备几床被褥。你乖乖睡,我就在旁边陪你......我看着你,好不好?”
她感觉有什么湿滑的东西落在脸颊,烫得人浑身哆嗦。再摸,原来是眼泪,从头顶落下的眼泪。
褚卫怜盯着指尖湿痕,不可思议,却又毛骨悚然,仿佛彼时抱她的不是人,而是一只鬼。
这只鬼不肯死心,还在把她往金笼拖。
她喊着不要,挣扎间怒甩一巴掌,“舒服?谁觉得舒服?舒服你怎么不自己睡!”
两边都是血红的印子,他倏尔松手,怔怔地看她。
此刻他素容惨淡,即便身及龙袍,却亦有些失魂落魄。
褚卫怜心头发怵,忽觉掌心火烫,好像沾了血。他的脸慢浮笑意,把人抱住:“我睡,我跟你一块睡。”
“......”
褚卫怜无比后悔自己的多话。
多话的下场是,夏侯尉真拖着她一块进笼。
这笼子说小不小,说大也不算大,睡她一人还差不多,睡两个倒显得拥挤。
她亲眼看着他给金笼上锁,把自己也关进去......褚卫怜震慑又惊骇,他是不是疯了,他有床不睡?
她缩进角落,抱紧被褥,像看怪物一样看他。
夏侯尉一点点抽空她怀里的锦被,而后自己钻入,抱着人躺下。他握住她的手,十指交缠,摸来铁栏的银扣,将他与她的手紧紧锁上。他腆着脸笑:“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不会分开了,任凭长箭入心,江水侵骨,都不会分开了。
......
嘀嗒,嘀嗒,嘀嗒......
褚卫怜听到了流水声。
浸黑的深夜,万千光阴交织。
明月高悬,她乘着夜风独步而行。
这是一条铺满鹅卵石的小路,快到暑夏,花都开了。褚卫怜闻着夜幽昙的芳香,走马观花,看路旁的草木——这里的景儿好眼熟,是皇宫的御花园?
奇怪,她怎么到御花园来了?
褚卫怜思索自己前一刻在做什么?
她记得她和夏侯尉在笼子里睡着了?夏侯尉拥着她,睡前还在喃“眠眠、眠眠”......
不对,也不是笼子呀。她怎么又记得,前一刻她从悬崖坠落,万千覆雪的林木在眼前飞过。后来她陷入黑暗,遇到一个白胡长髯的仙人。那仙人说,可以带她去轮回?
到底哪段,才是最后的记忆呢?
褚卫怜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因果。最后她决定不想了——她向来很擅长和自己和解。今晚月色这么好,夜风轻柔,她该好好漫步赏景才是。
可是——褚卫怜盯向自己的足尖,怎么没有影子呢?
她摸摸脑袋,有点想不通影子去哪了。
她把影子弄丢了?
嘀嗒,嘀嗒,嘀嗒......
褚卫怜再度听到了流水声。她四处环顾,这附近没有假山,也不见鱼池,水声是哪儿来的呢?
她辨析水声的方向,一路往前走。穿过林间小道,她来到一处宫苑前。褚卫怜推开宫门,果然水声渐甚。
这座宫苑,里头是排齐的罩房,褚卫怜跟着声音走,最后在一处屋门前停下。
她禀了禀呼吸,用力推开,却见有个人卧在桌边,支出一条手臂——那人的手腕割开深口,血滴滴答答,蜿蜒而下,流到她的脚边。
褚卫怜吓了跳,忙要救人。
她快步进屋,推开那人。在看清一张熟悉的面孔时,惊骇不已——
是末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