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褚卫怜回宫,宫里多少眼睛,京城又多少眼睛,哪还有能杀的时机?”
提起这回事,芄兰也替皇后恼:“狩猎没能杀死褚五娘,真是便宜她了。娘娘若还想杀,不妨就趁这时候,趁抚远侯还愿给咱们出人手......”
“罢了。”
皇后想也没想便拒绝,“眼下大事在即,本宫得稳住,不得出乱。况且你知道,本宫先前想杀她,就是为了储妃之位,只要褚卫怜在一日,这位子便落不到我们贾家头上。不过如今,天都要变了,夏侯瑨娶谁本宫也不在乎,那褚卫怜倒不是非死不可了。”
多余的枝干剪去,留下一盆利落的杜鹃。
皇后满意观赏自己的杰作,放下剪子起身,芄兰以为她要安寝,忙招呼宫婢铺床。谁知皇后却在棋盘前坐下,看这兴致,似乎还要再下棋。
凤仪宫棋技最好的是秋芳,一直都是她陪皇后下棋。芄兰正要喊人,却被皇后叫住,“你留下陪我下。”
皇后的棋技是嫔妃里最好的,连皇帝也比不过她,没两盘芄兰已经输了。
走到第三盘棋时,芄兰忽而道:“娘娘,三皇子真能靠住吗?从前咱们没有善待过他,助他夺位,万一他反咬娘娘一口......”
芄兰还是觉得,夏侯瑨更好。毕竟他是皇后看着长大的孩子,品性德行也更熟。
皇后下棋,一眼便瞧出芄兰心中所想。
她用一颗白棋做饵,轻而易举把对方的黑子引入。就当芄兰以为自己这手能赢时,皇后突然又来一手,将其包围。
最后,皇后拈起那颗做饵的棋子,眼眸凝黑:“再不可靠,也比瑨可靠。本宫于太后而言,就是这枚弃子。”
“芄兰,她现在护着本宫,是因为本宫还有用,本宫的娘家还有用。一旦夏侯瑨登基,她褚氏又重新掌权,你可信第一个倒台的就是本宫?到时候太后就会与瑨揭发,是本宫害死宸妃。那便是本宫的下场。”
屋外黑云浓密,一声惊雷,接而下了雨。
早春雨水最多,顺着斜风打进窗。皇后支手望窗,想起数日前的雨夜,在她最走投无路时,凤仪宫来了一个人,此人正是那死去的夏侯尉。
曾经她瞧不上,一个困于冷宫又无用的皇子。不过如今她倒有了新看法,这个人忍辱负重,这么多年竟然都在蓄谋,又能从抚州的死局逃出来,何不是上天给她的一条生路?所以,当夏侯尉找上她时,她才重新审视此人。
他说他想登极,可以不择手段。正巧,她也可以不择手段地做太后。
时至今日,皇后才发觉,原来自己最看不上、最鄙夷的皇子,与她才是一路人。
皇后回神,望向桌面这盘棋,慢慢展露笑容:“不过如今,本宫倒不用怕了,没有夏侯瑨,还有夏侯尉。夏侯尉跟我们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样的恨褚氏。”
“太后和陛下逼死了他亲娘,禇卫怜又亲手杀他,他有多恨,想也知道,绝不会让禇家好过。本宫就等着看。”
......
时日渐近,褚卫怜不安的预感渐甚。
她多番提醒要姑母加强城门的看守,褚太后以为她要防抚远侯,握住她的手宽慰:“你安心,抚远侯府我的眼线都在盯,但凡有半点异动,禁军立马包围。”
褚卫怜摇头告诉姑母,不是抚远侯,是夏侯尉。她觉得夏侯尉还活着。
然而褚太后却不觉得可信,“还活着?你哪得来的消息?那夏侯尉不是说受了重伤?掉进雒江如何能生还?”
他是如何生还,褚卫怜也不知,毕竟她梦魇里可没有这个。但冥冥之中,她总觉得事情还没有了结。
除了京城的四方城门,还有福顺那儿,褚卫怜也找人盯梢。
夏侯尉虽活着,她不知道他如今的藏身地是哪里,她让哥哥派府兵,把城内京畿都搜查一遍,还是没有任何风声。
到了月底,抚远侯府办喜事的这天,世家们都去贺喜。
抚远侯位高权重,不容小觑,褚父的意思是要妻子携女儿也去赴宴,但褚卫怜却懒得去。
她躺在床上,枕着手臂说:“抚远侯想杀我,爹叫女儿去,岂不是要我送死?”
“怎么是要你送死?”
褚父皱眉:“你娘也同去呢,抚远侯府给咱家下了两份请帖,原是我一份,你大哥一份。可你大哥和我今儿当值去不了,方氏坐月子照顾麟儿也去不得,就剩你陪你娘去了。”
“眠眠,杨成焕大婚,多少世家在场,众目睽睽下抚远侯不敢对你出手。你和你娘代表咱们褚家,送个贺礼就回来,也不用吃酒了。”
马上天就要亮,褚卫怜不想父亲担忧,只好从床上起来,被丫鬟们扶着梳洗。
世子大婚,虽然和侯府不对付,禇父还是从库房里尽量挑好的做贺礼,一方良渚兽面玉砚、一对黄玉瑞兽。
天未大亮,上马车前,禇父再三叮嘱妻子:“礼送到就行了,说两句好听的话,你和眠眠也不必久留。”
林夫人:“好了,不用多说,我还能不知道?你就放心当值去吧。”
到了抚远侯府,门口喜庆,宾客熙攘来往。林夫人携女儿下马车,由着大门口穿红衣的家丁引路进府。
新娘是黄昏才进门,正值清早,花轿还没从侯府抬出。
正堂内,抚远侯坐着藤椅,刚去了一波贺喜的宾客,又听小厮喊到:“褚参政府上到——”
他的目光随即微闪,看向门口。
......
进屋来的是禇家母女。
禇卫怜跟在林夫人身后,并不需要露头。林夫人说着吉利话贺喜,她只要安静地站,偶尔饰以微笑。
林夫人送上贺礼,小厮报出宝物,抚远侯听了大笑:“也算是故人,大娘子人到了就行,何需如此客气,备这样一份大礼?”
林夫人年轻时貌美,虽然上了岁数,却依旧雍容,举止风华。她弯唇亦回笑:“世子大婚,可是了却侯爷心头大事,如此重要,我和官人哪能不放心上?”
明明两家算不得多熟络,甚至还有世仇,场面话却也能说得好听。
禇卫怜忍不住想,还好二哥不在家,母亲带来的要是二哥,凭二哥那耿直性情,非得和抚远侯叫嚣不成,哪还能听得下这些?
“侯爷,礼也送到了,我家还有事,便不留下吃酒了。”
林夫人说完,福身践礼。
褚卫怜被母亲拉住衣袖,转身正要离开,背后的声音突然响起:“大娘子和五娘何必急着走?来者是客,我侯府必要尽地主之谊,留下吃犬子喜酒吧。”
林夫人想走,还要继续拉女儿,突然被两个小厮拦住去路。她的手发抖,死死握紧褚卫怜。
褚卫怜亦是脸色大变,深知母亲这时候心不稳,最易慌乱。
她忙把母亲拉到身后,目光犀利,朝座上那人看去:“侯爷这是何意?外面全是宾客,今日来的都是名门望族,侯爷莫非不要声誉,要与我们在这争执?”
“声誉?”抚远侯端起一盏茶,敬向她:“谋反之人要何声誉?别说你们,就是外面的世家,都是我囊中之物!这本身就不是喜宴,而是鸿门宴。”
他骤然大笑,“来人,把侯府里外都给我围起来!你们所有人,一个都走不掉!”
第61章
乱军 眼看它朱楼起,眼看它楼塌了……
褚卫怜和林夫人被人押着, 关进一间牢房。
这厢房原是堆杂物的,现在空置出来,侧边的窗都用木条钉死, 密不透风。屋里都是尘,林夫人不由猛烈咳嗽,褚卫怜忙拍母亲的背, 扶她到一旁的脚凳坐下。
“眠眠,眠眠, 这可怎么办呀!”林夫人无助地拭泪, 她想错了, 夫妻俩都想错了,杨家要造反,她们母女落到杨家手里,估计活不长久了。
褚卫怜静静拍母亲的背, 叫她别怕:“起码抚远侯还没动手杀人,我们能撑一会儿是一会儿。出门前爹爹就说早回,我们久久没走, 他一定会察觉端倪的。娘,你别怕,咱们等爹来。”
林夫人哭着说:“他抓我们, 就是要威胁你爹。”
林夫人哽咽的时候,屋外又有纷杂的脚步声。不一会儿, 不少世妇陆续被押进, 各个神色张皇,其中就有褚卫怜舅家的表姐。
林家来赴宴的,是主母薛氏和六娘。她们被卫兵推搡着进屋,林六娘狠狠骂道:“你们竟然谋反!不要脸的杨家老贼, 我看你们坟头草有多高!”
一众女眷里,林六娘的声音犹为尖锐。卫兵凶狠地回头,猝然拔刀:“不想死就把嘴放干净!”
锋利的刀刃架住林六娘纤弱的脖颈,人群轰得炸开,不少女眷花容失色。
她们都来自有头有脸的世族,本以为就算造反,抚远侯也不敢对她们怎样。薛舅母吓得更是拽住女儿:“六娘!六娘!别说了、别说了啊,快回来!”
耳边都是嘈杂声,林六娘却纹丝不动,甚至没看自己母亲一眼。她高抬下巴,横扫这群戴盔穿甲的卫兵:“乱臣贼子,还不让人说得?什么弘农杨氏,我呸,不过是犬彘之流!我偏要骂,有本事你们就杀了我,看我眨不眨一只眼!”
“六娘!六娘!”
薛舅母急得快哭了。卫兵的怒气越骂越重,正要扬刀,却被身旁的同伙急急拽住,“你别被骂红眼了!她是林太傅家的,侯爷留着有用,不急杀!”
那卫兵骂骂咧咧,偏又杀不得,只能被同伴拉走。
屋门倏地落锁,看不见外头官兵。薛舅母抹了眼泪扯过女儿,板起脸教训:“死丫头,你不要命了是吗?”
“娘,我又没说错,他们本来就是逆贼。”
林六娘不屑理母亲,越说越烦,突然瞥见角落的熟人。她忙走过去,“小姑母,怜娘,你们也在这?”
方才表姐那番表现,是禇卫怜所没想到的。在她印象里,各种热闹的筵席都少不了表姐,六娘左右逢源,说话投机,跟谁都能攀结亲近。
彼时薛氏也过来了。
林夫人与薛氏对视,担忧地看向侄女:“方才都快吓死我了,六娘,你胆儿也忒大了,咱命还捏人家手上,抚远侯都敢骂。他要听进心,是真会杀了你。你别不信,上回眠眠遇刺,就是他一手策划。”
林六娘听闻,沉默地垂头。
......
彼时,城门校尉尹承平刚上值。
尹承平照常登城楼,先去观京师城门的屯兵,听完属将汇报,已经日上三竿,他整了整官服往署衙走去。
“大人,您来了。”
一进署衙,副将便恭敬地倒茶、递茶。
尹承平喝了一口润喉,问他:“今日可有仔细排查?城门外可有异样?太后娘娘亲自嘱咐,这几日要严加巡查。”
“大人安心,属下卯初就带兵巡城了,未发现任何异样。今日进城的百姓,多数还是南方来的商队。”
尹承平虽在喝茶,目光却扫向副将。不经意地问:“那你说,巡城巡了些什么?”
副将毕恭毕敬道:“属下从东门开始,先与赵大人,李大人碰头。属下带兵去了城郊排查,有几个商贩,只有照身帖,没有通关符牒,都被属下扣下了。还有几个伪造照身帖,妄图进城的,属下已经命人缉拿,待大官人审查......”
副将低头哈腰,详尽地说。尹承平却把茶碗重搁,横眉冷目:“你今早巡城了?可本官怎么瞧见,你领了一支商队进城?”
“大人是不是看错了?”
副将的后背渗出冷汗,极力维持笑容:“这不是商队,是几个伪造照身帖的商贩,属下是要缉拿他们......”
“哦?那他们人在哪儿?”
副将正要开口,尹承平却把桌一拍:“还想狡辩?别以为本官不知道,这些人都是你带进来的!”
“你好大的胆子!早前一回受贿,收了商贩的钱私自带人,本官看你发妻新丧,上有老母七十,下有一双女儿要养,母亲还重病,也就轻轻放过。没想到今日你又再犯!韩守成,你忘记你对天发的毒誓?”
底下的人不出声,尹承平怒火中烧,正要站起来踹人,忽然手脚发软,竟是瘫在了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