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卫怜有些睡不着,打算去瞧瞧。
她打伞带了灯笼,带着几个宫人往西苑去。本想去找夏侯瑨,却在经过栖息宫时停住——她听到了里头的殴打声。
贱骂声,拳打脚踢......夏侯尉不都走了吗,那是谁被殴打?
褚卫怜突然想到一个人,眸色忽暗。
她立马带人闯入栖息宫,看见缩在墙角奄奄一息的福顺——他正在被几个太监用脚踹,还有宫婢泼脏水。他们骂他是逆贼,走狗,又说他是下贱的畜生,还有人朝他头顶吐唾沫。
褚卫怜再也看不下去,一股无名火冒生。
她用棍棒砸向他们,挡在福顺身前:“是三皇子谋反,三皇子人不在了,干福顺什么事?谁再羞辱殴打他,便是跟我褚卫怜作威作福!我定要他死得好看!”
果然,她一开口,没有人再敢妄为。
所有人都低下头,只有一个带头打人的太监小声嚅唲:“奴才们都知娘子菩萨心肠,可娘子......福顺与三皇子同吃同住,三皇子想谋逆,他一定早就知晓了,却瞒下不报,可见他也想谋逆......”
“闭嘴!”
禇卫怜直接上前,踹了他一脚,“就你话多,你再乱说,便试试我究竟是否菩萨心肠!你最好给我麻溜滚了,别再出现,否则我第一个杀的就是你!”
那太监到底外强中干,欺善怕恶,再也不敢说话了,提着棒子便夹尾巴溜走。
所有人都走了,褚卫怜平息怒火,最后转身看向墙角的福顺。
他穿得很破,冻得发抖,却爬着跪下,朝她不断磕头:“奴才欠娘子的命,欠娘子一条命......惟愿替娘子当牛做马......”
一条命......
褚卫怜忽然愣住,灰闪的光阴不断重叠。这种话好像在哪听过?对,是梦魇,是梦魇,大太监李福顺也说过。
说眼前的福顺,梦魇的福顺......褚卫怜瞠目结舌,不可置信地摇头,不对,不对,难道前世李福顺说她救过他,就是在今日?
不对,不对,不对……
褚卫怜扶住墙,忽而喘不上气。
前世变了么?变了么?还是一直没变?她极恐地深思,所有蛛丝马迹倏而展开,竟是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她就是那密网挣扎的蝶,既飞不出,也逃不走。
如果前世,夏侯尉囚禁她,就是因为她曾践踏了他?而前世的她,之所以践踏夏侯瑨,也因为有梦魇?是那个前前世?
就因为梦魇,所以她厌恶他,践踏他?
褚卫怜忽然瘫软,倒了地。
她陷入轮回了。
第58章
罪孽 胸前是他不停耸动的头
如果这是轮回, 那她所有的抵抗岂不都是无用?
“多谢娘子救奴才,多谢娘子救奴才......”
福顺的头一个接一个磕,或许冻僵了, 磕到流血也无知觉。直到他的哽咽越来越低,猝然倒了地。褚卫怜被吓到,立马叫人把他抬回床, 请太医。
单薄的木床,没有被褥, 他的被褥都在殴打时被卷走了。福顺冻得重, 两只手已经僵紫。太医提着箱笼匆匆赶来, 褚卫怜看着宫人们忙碌搬被褥,烧热水、碳火,忆起一桩桩往事。
为何要救福顺呢?因为她对他有怜悯。她甚至可以对夏侯尉狠,也做不到对福顺狠。从她见福顺的第一眼起, 虽不曾相识,却有怜悯。如今细细想来,这怜悯或许是前世来的, 来于李福顺不顾自身也要帮她。
上一世李福顺说,他之所以帮她,是为了还救命之恩。李福顺说, 她救了快被冻死的他。
是不是就是今日这出?
如果就是今日,她原以为前世的因, 是她今生报复夏侯尉的果。却不知她今生对他的折辱, 亦是前世被囚禁的起始。
不对,不对,不对......
不该如此,不该如此......
她怅然着, 惶恐交加,拼命摇头。
......
褚卫怜回屋惊醒了炕上浅睡的妙儿。
昏暗的夜,雨声沙沙,她放下伞,孤着影儿坐在窗边。轰隆惊雷映出她惨白的脸,妙儿看过去,只觉万分不对,忙去问:“娘子,您不是去寻宣王殿下吗?这是怎么了?”
褚卫怜攥紧拳,凝神摇头,缓慢却不停地摇,摇得妙儿直不安。
妙儿急忙下炕,用力按住她的肩:“娘子!”
只见她神色肃穆又恍惚,肩头颤缩,闭着嘴不说话。隔了好久才缓问:“周垚真的死了吗?”
“死了呀。”妙儿摸不着头脑,“咱们的人得手后,我亲眼看他尸身入土的。”
妙儿说入土,那便是真入土。只是到了此刻,褚卫怜心悬难安,极力想求证一件事。她深深吸口气:“明日,你带我去看。”
周垚的尸身被埋在城郊山上,这片山头妙儿熟悉,不看记号也能找到。然而,当小厮们挖入深土后,却只看到一张裹尸皮,他的尸身已经不在了!
没死!他竟然没死!
不仅褚卫怜慌,妙儿更是急慌,压根不肯信,急忙夺过小厮的铲头又去翻。
妙儿把土翻到地下数尺深,前前后后翻了三遍,的确没有周垚尸身后,吓得瘫软,“不可能,这不可能......我亲眼看着他下葬的......”
周垚没有死,也就意味着他和阿姐还未完。他还会卷土重来,也许可能报复她......她原以为的结束,其实并未结束,这一切才刚开始。那么夏侯尉、末伏......这些在她梦魇都还活着的人,其实并未死么......
褚卫怜脸色惨白,摇头失语。
至此一段时日,褚卫怜心思忧恐。
用晚膳时,褚允恭瞧她脸色不对,问她怎么了。褚卫怜担忧说道:“哥哥,抚州还没消息吗?夏侯尉的尸体还没找到?”
“哦,原来你在想这桩。”
褚允恭夹了块蒸鱼,失笑说:“没找到就是葬身鱼腹了吧,不用怕。你都不晓得,那雒江有土龙,渡江渔民都怕得很,况且他还流了血,跳江准被吃了,哪有什么活路。就算不被土龙吃,他也早就冻死了。”
“可我总觉,他还活着......”
“不要总觉。”褚允恭又夹蒸鱼丢她碗里,“眠眠,你是因着杀人而心头负罪吗?不要怕,那三皇子本就该死,兄长我不也杀他了?你别疑神疑鬼。”
褚允恭劝完,林夫人也来说。
其实褚卫怜很想告诉他们,她不是负罪,也不是疑神疑鬼。
可她不知怎么说得出口,她若提起前世,提起褚家将要倒台,他们定会更落实她疑神疑鬼,觉得她疯了。
日子还在往下走,除了她的不安,似乎依然风平,什么都没发生。
林夫人说她多忧,就连偶尔回家的禇卫敏,也说她多忧。
周垚已经消失半月了,禇卫敏这半个月因着小姑嫁娶,一直待在龚家,忙得脱不开身,自然也没发觉周垚的死。
到了二月十五,花朝节。这天林夫人进山上香,斋戒两日,走之前特意叮嘱女儿替她看庭院的花。
养花是林夫人最大的喜好,她的院里栽了十几种稀奇花朵,闲来无事便爱捧着这些花骨朵儿瞧。
这阵子林夫人新得不少花种,是前不久褚凌寄信,夹藏家书寄来的。因为母亲爱花,褚凌特意在北疆搜寻了不少花种,也不知养不养的活,只让林夫人养养看。
收到花种时,林夫人乐得合不拢嘴,逢人便与人说。褚卫怜都不知道她说第几回了,“别看你二哥平日不像样,胡吃海喝,没成想还记得我好这些,也算那混小子有心......”
最近褚卫怜闲下来,老是会出神想事,忧容可见。
林夫人见女儿这般,便常给她找事做。林夫人说,“你就是太闲了,人忙起来便不会东想西想。”
此刻,褚卫怜就在做母亲交代的事——浇花。
褚卫怜边走边浇,舀水洒过,快到一半时大嫂袁氏来了。
袁氏怀里抱麟儿,笑着问她:“眠眠,上回你给我那长命锁,哪打的?昨儿我家姊妹来,瞧那长命锁的花样甚巧,托我问你呢。”
禇卫怜是在巷子找的,因为铺面不大,没有特意留心。她只记得铁匠姓张,再没有多的。
袁氏颇有遗憾,京城这么多铺面,找个张氏铁匠犹如大海捞针。
她叹着气,褚卫怜便说:“不若我今夜上街再替嫂嫂找下,反正我也要带丫头们采买,闲来无事。”
袁氏感恩地颔首。
褚卫怜记铺面虽不太清,但记路却有印象。她摸寻上回的路,指着车夫走,不多会儿便找到一条小巷子,赫然是那家铁匠铺。
褚卫怜牢记巷子,正要让车夫掉头走,突然瞥见铺面里,三个匠人正在造一只大金笼——她见过很多家禽笼子,却唯独没见过比人还高的金笼,十分好奇。
彼时张铁匠正在冶铁,有客进来,忙去招呼。
来的是个戴幕篱的小娘子,纤纤如杨柳。张铁匠对见过的人过目不忘,即便她以白纱覆面,可这周身气度,一眼便瞧出是哪位女客。
张铁匠忙笑道:“娘子,您今日还要长命锁吗?”
褚卫怜愣了下:“你记得我?”
张铁匠赔笑脸:“来过小店的贵客,小店都记得。”
这掌柜倒很有意思,褚卫怜勾唇:“既如此,那就再来一对长命锁。”
“好嘞,请娘子稍候。”
张铁匠开始打锁了,火星子从斧下冒出。褚卫怜虽在等,目光却不自觉看向旁边匠人造的金笼,好奇问他们:“这笼子有何用处?什么家兽能用上如此大的金笼?”
“小的也不知做什么的。”张铁匠边忙边应,“有贵客要,小的便开始造了。”
褚卫怜点点头,左瞧右看,还是对此笼好奇不已。
待金锁打好,褚卫怜离开,踩杌子上马车时,忽然罡风刮过,手头灯笼扑灭。四周当即暗了,她虽有些看不见,好在已经上马车,摸黑也能坐稳。
褚卫怜拉好车幔,从怀里摸出火折子,继续点燃灯笼。
车夫甩鞭,马车开始走了。褚卫怜倚靠软枕,半阖着眼养神。
天色晦沉,不知走到哪段路时,马车逐渐停了。紧接着,车舆内飘来一阵异香。
她有些乏,有些累,想睁眼却睁不了,好像那眼皮有千斤重。她的喉咙动了动,似是想叫人,却只有一两模糊的音。最终,她再也挣不动了,沉沉阖上眼皮。
马车又开始走了,慢慢地走,直到拐进偏僻的巷角,才停下。
浓烈的乌云弥漫,遮过月头。随着车舆内异香越浓,帘幔忽而掀开,一抹黑影闪了入。
她的脸,手臂,身子,终究被黑暗笼上。一声极轻的笑声,渗着夜的狰狞,令人发指。随着笑声渐消,修长的手指自前胸上抚,抚过她的柔软与沟壑,最终握住那纤弱的脖颈。
黑影发抖,手骨青筋贲张,握住她的纤脖隐隐而颤。手在颤,肩头在颤,浑身都在颤,鸦羽下的颜色阴戾到发狠,吞没黑夜的张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