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寸寸过去,天色也越晚,后来友人走了,便剩下杨成焕,太医,和家里小厮。
再晚宫门要下钥,太医也赶着回宫。最终正骨后,小厮送别太医。杨成焕也收拾自己的物什,待要走,忽然听到外面的声音:“郎君,褚娘子想见您,有话要说。”
杨成焕以为自己听茬了,瞪大眼,朝外大声问:“你说谁,谁要见?”
听到小厮再一遍说褚娘子,杨成焕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他复又坐下,坐稳了,坐得人端正。掸了掸衣摆,朗声道:“进来。”
话音落下,忽而幔帘半掀,夜色闪进两道人影,卷着微凉的风,他忽而闻到一阵香味。
“褚娘子......”
未及杨成焕问她所来何事,刀刃已被抵在脖颈。
握刀的则是褚允恭,声音出奇地冷:“杨世子,吾妹有话要问,你答便是。”
杨成焕愣住了,随着刀刃贴近,锋利划破一点血,他呆呆看着兄妹二人,忽而怒道:“这是何意?!褚卫怜,我可救你了你的命!莫非你要恩将仇......”
未等他骂完,褚卫怜已经捂住他的嘴,纤软的手合着芳香,他竟不自觉地愣住。结喉滚动,再也说不出半句。
禇卫怜眯起眼眸,突然道:“杨世子,我有话求问,你若能答,卫怜感激不尽。”
杨成焕下意识想点头,可瞧这对兄妹二人的架势,哪像有话求问的?分明逼问!
他忽然又动了怒,将头甩开:“你们想逼我?我杨成焕就算死,也绝不答。”
他突然睁眼冷笑:“就凭你们,敢杀我吗?我爹可是抚远侯,你二人若是杀了我,只怕不得好死。”
褚卫怜:“......”
此人的骨头和夏侯尉一样硬,都得打落了叫人重新安。
褚卫怜笑了笑,她示意褚允恭,自个儿却将裙摆一掀,坐到身旁:“杨世子,我和哥哥本不愿逼你。”
她突然凑近耳畔,低声说:“外头的人,都是我和哥哥的。大家都知今日围场闹刺客,你若是躲过一劫,夜里又不慎死于刺客刀下,只怕令人唏嘘。”
话音轻柔入耳,却挠得人痒。杨成焕侧头看她,圆眸透亮,丁点笑窝。
他忽而烫了耳根,急忙别开头,重重咳嗽:“褚娘子,有话快问,我要走了,别费我时辰。”
褚卫怜与哥哥对视一眼,终于站起身,又踱到杨成焕面前。
她弯腰,盯紧他的眼睛:“你如何得知罗家之事,是我筹谋的?”
褚卫怜记得,筹谋此事之时,是在慈宁宫。连王姑姑都避开了,只有她,褚太后,皇后三人知晓。
第57章
陷网 她是蛛网的蝶,既飞不出,也逃不……
杨成焕有些犹疑。他沉思了稍许, 不知是否能说。可那林子里的刺客,他都疑心是自己爹的人,褚卫怜也不可能不疑心。
他只晓得父亲厌恶褚氏, 却不知为何要杀死褚娘子。杨成焕纠结了许久,终究还是告诉她:“你设计我家与罗家,是我爹说的。至于他听何人说, 我便不知晓了。”
烧红的烛火扫在面颊,他望着她沉凝的眼眸, 脑海划过去的却是丛林里抱她滚下马的那幕。
那或许是此生离她最近的时刻, 杨成焕忽生惆怅, 友人的话历历在目——“你若实在喜欢的紧,便与你爹说去,退了罗家的亲,再探褚小娘子的意......别给自个儿徒留哀伤......”
此话如风入耳, 贯透了心扉,他的唇几度开合,却终究还是不能去问。
既已明知不可能, 又何必为之?
“你所言属实?”
“是实话。”杨成焕诚恳道。
褚允恭的刀从他脖颈落下,威胁没了,杨成焕本能护住, 却忽感脖子空落落的。
兄妹二人说到做到,果真不再纠缠。可他望着两道离开的背影, 心里却有滋味说不清。
沁凉的夜风下, 褚卫怜和哥哥收兵上马。
“你觉得是谁?”
褚允恭低声问。
马儿踏过草场,浸着无边夜色。褚卫怜的手渐渐抓紧,心下惊惧又担忧,却还是目视前路。
她同样低着声:“我疑心是皇后。午后在看台, 皇后便撺掇我来与哥哥比箭。她把口风透给了杨成焕,便猜到杨成焕一定会激我比马术。”
不管是抚远侯还是皇后,此二人都有杀她的嫌疑......褚卫怜想,不能再拖了。她不能任他们搓圆揉扁,她得尽快出手!
......
隔日褚卫怜进宫,就将此事禀报褚太后。
宫人都被屏退,褚太后肃着脸沉思良久,“瑨还未登基,我原以为皇后为了大局还能忍很久,没想到如此快就出手。”
褚太后垂眼拨弄手中檀珠,慢慢冷笑起来:“也是,是我高估了她。她若能忍,也不会早早对宸妃出手。”
宸妃?
听了姑母提起,褚卫怜惊诧,宸妃的死竟与皇后相干?
宸妃死的时候,她也失踪,听不到外头丁点风声。后来终于回京,听别人说,也只知晓宸妃是自尽,当着皇帝、太后、宫妃们的面灌下鸩酒。而夏侯瑨,更不会在她面前提宸妃,他总在努力咽下这桩哀恸。
“怜娘,你也晓得如今形势,抚远侯有十几万驻京畿的兵马,姑母不能不顾,光皇帝那儿的禁军必不能够。姑母得要康亲王的兵,和皇后母族贾氏的兵马,即便惠青早查出了凶手是皇后,我也不得不在瑨跟前给皇后收拾烂摊子。否则单凭瑨的性情,只为给生母复仇,如何忍得了皇后?”
褚太后微微冷笑,“到时他杀了皇后,与贾氏决裂,抚远侯再趁乱围城,咱们才真是万劫不复了。”
“姑母,怜娘知晓了。”
褚太后握紧她的手,沉声:“一切,得等杨家世子大婚,抚远侯离京再说。他若不肯走,便是包藏祸心,姑母将联同康亲王、几大世家,将其彻底铲除。”
褚卫怜留在慈宁宫用膳,午后又陪褚太后撷花、晒日头。到了黄昏,天色将晚,褚太后遣了顶软轿送她出宫。
谁知快要走到西华门,轿外一阵动静,有宫道的宫人三跪九叩,大喊宣王殿下金安。
如今的宣王已是储君,皇帝不上朝,便由宣王监国。扛轿的太监们自然也得驻足,叩礼。
这是褚卫怜回京进宫以来,头次碰上夏侯瑨的阵仗。她知道他封了宣王,和从前的皇子已有许多不同。
褚卫怜钻出轿帘,待要行礼,眼前忽然落下绀青宝相花的锦袍,再下是双乌青皂靴。大掌往她的手臂扶了一扶:“怜娘,不必多礼,我于你亦是瑨表兄。”
褚卫怜听觉他的嗓音有些沙,脚步也沉,想来是处置了一日的国务。
姑母说,自从皇帝沉溺伤痛后,所有的琐务都落在夏侯瑨肩上。这些时日,天没亮他就起来,深夜月至西梢,大殿灯火未灭,他还在看官员呈递的奏章。他忙起来,膳也顾不上摆,皇后、褚太后炖好叫人送去的汤膳,也只喝两口,就留给宫人们。
褚卫怜想到这儿,担忧地说:“虽然此话太后、皇后说过,殿下也都听腻了,但怜娘还是得说。殿下再忙也要保全身子,身子是万事之本,累垮了有再大的心都无用。”
彼时夕阳垂暮,霞云漫天,万丈金光照过垂柳,照过万重宫墙、翘立飞檐的琉璃瓦。
他沉怠的眉目亦渲霞光,忽而抬手抚摸她的脸,消沉而温和道:“怜娘,你可否陪我走走?”
他们的确,已经很久没有并肩走过了。
从龚家深夜的失踪,到宸妃故去,再到如今,横亘在两人中间的太多,可他二人都当没有看见。他在往前走,她也在前行,偶尔碰面也只有相视一笑。都以为心照不宣,却不知许久不相往来,曾经的熟络逐渐剥落。
褚卫怜的心开始跳。不多会儿,她展颜而笑:“好。”
两人撇下了轿辇,夕阳暖烘烘照着后背,没有人先说话。或许也不必说话,她能察觉他累了一日的消怠。
褚卫怜只盯着足尖,看裙裳蹁跹绽放,扫过每步路。她的足下,是大齐的巍峨宫城,是她努力想站到的地方。
夏侯瑨牵着她,走到西苑。
西苑在皇宫的最西,皇子们自长大离开生母后,都要搬到这儿住。
此时天色又深了些,金霞褪去,天际暮蓝微黯。
夏侯瑨在一处宫门前驻足,他望着两鬓飞檐,水墨牌匾,再至朱红的铜虎锁,忽而微微地说:“怜娘,我已经不住这儿了,可偶尔夜深人静时,我还是会忍不住走到此处。”
“以前,你常来这里寻我,或是帮皇祖母送东西,或是送你自己做的糕点......”他说到这儿,逐渐没了声,只抬头望着这道锁上的宫门。
褚卫怜以为不再说时,突然又听到他苦涩的笑:“但我也知道,你不止是来寻我。你醉翁之意不在酒,虽来寻我,却是为了见三弟。”
褚卫怜忽愣,连忙把手从他掌心抽回。
“你都知道?”
他没有看她,点了点头:“未曾想我都知道吧?你离开后,我没有走,舍不得走。我看见你走远了,又折回来,转身去了三弟的冷宫。你......”
夏侯瑨顿了顿,“你,还轻贱他,折辱他。”
褚卫怜脸却在此刻烧起来。不止是被人揭破的窘境,还有被他轻看的担忧,更有的,是一缕悄然冒尖,她说不明的滋味。
“你既已知道我是这般人,为何还要喜欢我?”
这一回,他没有再出声。
褚卫怜站在身后,看着他的头颅逐渐低下。最后的霞光褪去,黑夜彻底漫上。
夏侯瑨忆起七岁那段光阴,她把最喜欢的珠簪绾在他发间,明媚而笑,又用两只小手牵起他:“谁让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的嗓音吞噬夜的暗:“也许你不知,我很早就对你有心了。”
夏侯瑨说完,慢慢转头,却见背后的黑夜空无一人,她已经走了。
......
褚卫怜在他没再出声时,就已经走了。她太了解夏侯瑨了,如此正直之人,生怕从他嘴里听到失望。
所以她有先见之明,先溜了。
入了夜,宫门下钥,跟夏侯瑨走太久的代价便是回不了家,褚卫怜只好又折回慈宁宫。
今儿天晴,到夜半忽然下雨,轰隆的雷生生将人惊醒。
窗外雨下得大,她却吵得睡不着。
褚卫怜披了外裳,推开门,寒风扑面,冷得她一阵哆嗦。
人受冷,脑袋也变得清醒。
她望着落天雨幕,又想起夜里夏侯瑨说的话。他话没有说完,到底是要指责,还是......别的?
褚卫怜此刻有些懊悔,那时走何不是一种怯弱?她为何要怯弱?她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做过的事就该直面。不管如何,她都得听夏侯瑨把话说完。
冷风呼啸地吹,吹得雨滴溅脸。褚卫怜关上门,心想:明日找他问清楚。
刚躺下,却又想到万一夏侯瑨没走,还在西苑吹冷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