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打出身就养在皇家的缘故,他周身的气度超脱京城勋贵子弟,很少浮躁,反多了几分矜贵与从容。
夏侯瑨随他母妃,模样生的好。至少在褚家给褚卫怜相的几门亲事里,没有郎君长得比他更好。
人长得好,看起来也便赏心悦目。
尤其夏侯瑨这趟进来,含着笑,有条不紊向他皇祖母问安,最后的目光落在褚卫怜身上。
不待褚卫怜开口,他就已经笑了:“这是祖母要我见的怜娘表妹吗?”
太后对视了下褚卫怜,倒是吃惊:“咦,褚家女儿不少,我也并未提过,你怎知就是怜娘呢?”
夏侯瑨收回目光,与太后笑:“孙儿不过一猜罢了。褚家姐妹虽多,可从小一块玩过的只有怜娘。虽然许久不见,也都长大,可直觉告诉我,眼前这位妹妹便是怜娘。”
夏侯瑨的目光又落在她身上。
太后也回头看她。
褚卫怜知道,姑母在示意自己说话。
她福了福身,莞尔笑言:“二殿下还记得我,实在表妹之幸。十年前也是在慈宁宫,那时候二殿下常来逗姑母养的猫。”
提到过往,话匣子打开,褚太后哈哈大笑,说起往昔夏侯瑨是如何顽皮,拿弹弓打鸟,反被鸟扑。掏鸟窝,又被鸟啄。
这些事褚卫怜都有印象,但不深,她要做的只是附和姑母的笑,偶尔补两句。
虽然儿时做过玩伴,但很多年过去,许多事都淡忘了。褚卫怜和夏侯瑨并不熟悉,没有很多话要说,基本都是褚太后在说。
不过褚卫怜今日的要务,也不是和二皇子说上多少话,姑母只是让她先看看,看看眼缘。同时也让二皇子知道,有她这么一号人。
好在夏侯瑨实在有礼,褚卫怜偶尔说的几句,都是他接下话茬,声线温和动听。褚太后在旁含笑看着,满意点头。
最后夏侯瑨离开,太后拉着褚卫怜的手小声问:“瑨这孩子如何?不错吧?可比你爹娘找的那些亲事好?”
第一面印象是好的,且不说夏侯瑨的出身,但是见识和言谈就能胜过很多年轻小郎君。成亲当然要在能选的人中择最优,所以姑母要她看看夏侯瑨,她也很乐意。
褚卫怜眼眸乌溜闪动:“姑母,瑨表兄是皇子,于身份上旁人已经不好比了。怜娘知姑母是替我打算,可表兄身份贵重,我怕是也不能够......”
太后蹙眉,难得嗔怪:“怎就不能够?我褚家的女儿自是配得的!”
“怜娘,你也十七了,若不在姑母这儿看,回去就是你爹娘给选京中子弟。姑母再问你,不说杂的,只平心论,你觉得瑨如何呢?”
褚卫怜转了转眼眸,倒认真去想。
皇帝未立储君。
在诸多皇子中,夏侯瑨风头最盛,最得盛宠,她就算看遍全天下的亲事,也找不出身份比他更贵重的。于品学上,她略有耳闻,这是父亲也夸过的人。于相貌上,更不必说。
方方面面来看,这位瑨表兄都是很好的。而且如今的禇氏,才俊辈出,还有太后一力支持,又是京城最鼎盛的世家之一。
只是婚姻大事,非同儿戏。禇卫怜习惯了深思熟虑,边走边看,不能立马拿主意。
她腆着脸与太后小声说:“我知姑母的心意。姑母,让怜娘再看看吧。”
“好,你再看看,我得闲让瑨多来慈宁宫尽孝道,方便你二人再认识。”
褚太后答应的容易,脸上笑意愈甚。
在禇太后看来,这门亲事已经十拿九稳了!
——瑨的生母是宸妃,宸妃家世不高,深知自己儿子得取个娘家显赫的妻子。而如今京城世家中,没有比她褚家更风光。
至于她那皇帝儿子,必然应允,更不需要褚太后担心。
先皇早逝,皇帝羸弱,自幼年登基,十五岁前都是褚太后和亲王代理政事。
十五岁后皇帝虽亲政,许多事也要问过母亲的意思。他的一生,都在按照褚太后的意思走,包括娶妻纳妃生子。
若说唯一背叛的一回,便是为了一个姓萧的女人!
想起曾经的萧妃,禇太后又开始烦躁。
萧氏,他是萧氏的儿子。
此刻慈宁宫外,夏侯尉暴晒在烈日下。
暑夏的日头本就毒辣,热气更是腾腾从地面往上蒸。
夏侯尉穿着旧褐衣,额头的汗还在外冒,顺过纤狭的眼尾。
他攥袖子擦了擦,眯眼看天色,与慈宁宫门前的太监说:“郑公公,您就让我进去见太后娘娘一面,只一面便好,我有事要禀与她。”
因为褚太后从不认这个皇孙,也不准夏侯尉唤自己祖母,因此他只能像宫人一样,恭恭敬敬地称“太后娘娘”。
郑公公无奈道:“三殿下,您回去吧,娘娘这时候午睡未醒,想来是见不了客。等娘娘醒了,我再使人知会您,可行?”
不过委婉推拒之词,夏侯尉垂了眼。
哪有什么午睡?前一刻,他躲在树后亲眼看着二哥从慈宁宫出来,手里还提了盒糕点。不必想也知,那盒糕点是祖母疼爱孙儿给的。
慈宁宫,来一回受一回辱,既然本就没希望得到什么,他从不浪费功夫在无用的事上。
只不过......打听了数日,知道她终于入宫了,就住在禇太后这儿。
夏侯尉的眸底浮出猩火,炙热地烧。既然她在,他怎么能不来?
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希望。
夏侯尉复抬头,眸底的火光已经消失。
他看看自己的袖摆,褐色旧布衣,花样是大前年的老样式。
这种衣裳,连太监宫女都不爱穿,他却也只有这种衣裳,有些甚至破了旧了,还是老嬷嬷给他打的补。
夏侯尉的眸光幽幽扫过,这么可怜,褚娘子是出名的心软,看见了一定会可怜他吧?
所以,他一定要见到她。
夏侯尉讨好地与郑公公笑,最后手摸腰身,终于摸出一块玉佩。
母妃为数不多留给他的,递出去时夏侯尉有些不舍,还是咬咬牙给了。
郑公公拿在手心,一瞧那玉佩,也算不上什么稀世罕物,成色尚可。他跟着太后,见过的好玉远胜这样千百块。只不过,也不能说不值钱。
郑公公有些鄙夷,但还是挺挺胸收了。最后笑眯眯看向夏侯尉:“三殿下稍后,老奴这就去通传。”
收了钱,公公就能变奴才。夏侯尉奉着微笑颔首,眼底却没丝毫笑意。藏在袖里的手掌握了又握。
最后他抬头,冷漠望向蔚蓝无边的远天,还是舒了一口气。
终有那么一日的。
他想。
第3章
不识 一夜寒风起,满地红胭堆。……
夏侯尉不得宠,不受皇帝、太后的喜爱。
为着皇帝、萧妃的旧事,太后见到他便会想起某些不能再糟心的东西,所以打小起,他就养在偏远的宫室。
萧妃是名满天下的美人,见过她的人直叹风姿绰约,倾城难忘,如皎月明兮,再一笑百媚生,千年难见。
夏侯尉随母,自小生得一副好相貌。即便如此,也改变不了他的困境和在宫中被人践踏的地位。
夏侯尉第一次见褚卫怜,不是在几日前她入宫的莲池旁,而是两年前的宫外——
载着他的马车经过城郊,隔着车窗,他遥遥看见有户人家在布粥。
边上全是老无所依、年幼失恃的乞丐、赶出家门的奴隶,在这群粗布灰衣,最底层的人中,他看见荆钗布裙的少女,手活利落,一碗一碗舀着粥。
身旁的公公突然说:“这不是褚家的幺女吗?褚家又在城外布粥了?”
“褚家?”
满京城,谁不知道褚家的名号?褚氏家主早年随太祖打天下,自开国以来,褚氏就是极鼎盛的世家。尤其在褚太后上位后,褚家更是如日中天......
公公瞥了眼夏侯尉,挺胸自豪地说:“老奴往慈宁宫去时,见过两回褚小娘子,那可是天仙的颜色,菩萨的心肠!”
“有回礼衣破了个洞,明明是尚衣局的过错,是他们看管错漏!却欺负我是个新来的小太监,喊我送去!”
“他们没有知会我礼衣是破的,那是太后娘娘的衣裳,我又哪敢提前看有没有坏?
那天太后娘娘大怒,若非褚娘子也在,急中生智补救了衣裳,又顺道帮我求情,那半条命可就没了!”
公公想起来还是后怕,抚抚胸口。又望向窗外荆钗布裙的少女,感激地叹:“她呀,真真是心善.......你说换作别的贵人,谁还管我们奴才的死活?”
公公能这么跟夏侯尉说,也是清楚他受人践踏,过得与他们这些奴才并无两样。所以他的话,这位“三皇子”会懂。
夏侯尉也果然懂,经由一提,他突然想到多年前一个快被忘记的夜晚......那夜正值元宵佳节,满天暄烂的烟火,他趁人不备,摸黑翻进尚衣局。
火柴划动、落下,就这样轻易把千金价的绸缎烧出一个洞。
他面无表情盯着火洞,又不紧不慢扑灭了。
瞧,再精致漂亮的礼衣,只要一簇火就能烧坏,多么容易。
多年前的事,当初尚没什么感觉。现在想起来,夏侯尉亦是淡淡的。
他没管公公,只静静望着渺白蒸烟中的少女。直到马车越走越远,少女的身影从他视线中消失。
夏侯尉望着远山浩田,眼眸轻垂,若有所思。
既然心善,那么也会......怜他吗?
......
夏侯尉要来慈宁宫觐见太后的消息,先由郑公公传给王姑姑。
王惠青听了皱眉,低斥:“你不晓得三皇子是什么人么?太后不愿见不愿管,他的事,你也敢往太后跟前传?”
郑喜少有这种爱管闲事的时候,王惠青细细看他:“你是不是拿人好处了?”
“什么都瞒不过您。”郑喜嘻嘻笑,露出了怀里的玉佩。
王惠青看了眼,很是无奈——郑喜这人,做事机灵,当年太后还是褚贵妃时,后宫前朝时局艰难,他们是娘娘的身边人,一路扶持过来。
郑喜什么都好,唯有点不好的,就是爱敛财。不过他分得清大是大非,很多时候太后和她都睁只眼闭只眼。
郑喜望着王惠青愁容,讨好说道:“好姐姐,我让人从宫外捎了芙蓉糕,一会儿拿给你。”
“唉,三殿下这事也是可怜,他路过沁湖救下落水的六殿下,六殿下的宫人没看好主子,好端端却赖三殿下,说是他不慎把人推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