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嬛点头:“我最怕他。”
顾淼沉默片刻:“你不恨他?”
高嬛的声音小了许多:“刚开始,是有些恨的,他明明可以救我阿娘,却又没救,不过最恨的,肯定不是他,大哥哥其实从来没有为难过我和阿娘。”
“既然如此,他大概也不会真为难你。”顾淼笑了笑,有心劝慰,转念一想,又问,“不过,他若是要逼问你,你又该怎么办?”
高嬛自然将高宴先前同她说过的话,告诉了顾淼。
“我什么都不会说。”高嬛指天发誓道,“我算是想明白了,我现在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们再也威胁不了我了。”
日影正当空,窗外飘散丝丝无名花香。
顾闯眉头皱起,放下了手中茶盏:“贤侄的意思是,你要在此处长待?”
高恭什么意思?说要把顺安让予他,却又让他的儿子来守着,城外撤兵是撤兵,可又不全撤,什么意思!
还说什么共治?一山不容二虎,这个道,他难道不懂!
高宴脸上笑意未变:“将军莫急,许是误解了小侄的意思。年关便要到了,往返湖阳,多有不便,家父便令我在此过了年关,翻了年,亦好令人行纳采,问名之礼,我与顾姑娘亦可相见,烛山虽远,在下亦愿往,亲迎顾姑娘前来。”
原来打的是这个算盘。
顾闯心中冷笑,面上却是朗声一笑:“难为你还记着她。只是贤侄有所不知,烛山泊冬日寒凉,小女偶感风寒,不宜出行。待到春暖花开,此一行再说不迟。你是有心了,可哪里有劳动你亲去接她的道。她生性腼腆,见了你,只怕更不自在。我到时自会选一行得力人手,将她从烛山接来。你实在不必着急。”说罢,顾闯伸手重重拍了拍高宴的左肩,“且等翻了年再说。”
高宴随之笑了一声,转过话题,又说起了顺安城中之事。
待到他走出前厅,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高宴脚步转过廊庑,抬手轻轻掸了掸左肩,仿佛拍落细灰。
他口中轻轻鸣哨,下一刻,雪白的鹦鹉自空中而下,落到了他的肩侧。
雪爪落红泥。
“霹雳吧啦。”鸟音高声啼叫。
“呆鸟。”高宴冷笑了一声。
第37章 铁石
入夜过后,城中起了风,乍暖还寒。
高檀白日里,已入城走了一圈,在中街的一间铁铺外,他见到了熟悉的记号。
肖旗留给他的口信亦在铺中。
高檀走到桌上,提笔在绢上落下几个字。
桌上的烛火轻摇了片刻,窗前一道人影一晃而过。
高檀搁下了羊毫,就着烛火,烧了细条绢布。
耳边只听屋门轻声一响,一道人影已立于屋中。
他手中冷剑倒映他一身红衣。
高宴只笑一声,脚下一动,抬剑便朝高檀刺来。
高檀闪身避过,他的剑势凌厉,又快又疾,接连数招,削下了他的一缕袍袖。
高宴适才笑问:“你的剑呢?二公子?”
这一声二公子不无嘲讽。
高檀不答,高宴提剑朝前而来,口中笑道:“许久不与你比剑了,本来,我想当日在湖阳时,试一试你,可你呢,专程找个窝囊废充作你……”
当日乔装被识破,高檀心中微惊,面上不显,避过高宴手中长剑。
剑光冷然,转眼削去了榻前垂帘。
他听见高宴问道:“你当日去哪里了?”
高宴兀自一笑,“顾氏尚在湖阳,你去悄悄查他们了?高檀啊高檀,我还当你一片痴心向明月,可你也不信姓顾的,不是么?”
高檀不答,身体退到了榻前,已无退路。
高宴双眼轻眯,脸上浮现几分不耐,手中一翻,收剑藏于身后:“你的剑没了,好生无趣!怎么,跑来顺安,也要扮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下一瞬,但见,高檀侧身,自枕下摸出了一柄短刀。
刀口锋利,随他动作,便如飞雪入眼。
高宴被刀光一晃,眼中却是一亮。
他听见高檀问:“你来顺安是为顾家女郎?”
高宴一剑挡过刀锋,眼波流转:“怎么,你也想娶个姓顾的?”
高檀退后一步,侧身,刀又复起。
高宴低笑一声,横剑去挡,一刀一剑,寂夜之下,撞出“叮”一声脆响。
他的语气笃定说:“是你救了高嬛那个草包。”
高檀默然,刀锋又至高宴眼前。
高宴侧身避过,刀刃处却轻轻擦过他耳畔的发丝,顿时削作两段。
高宴见断发落地,露齿一笑:“我还是喜欢你从前当狗的模样。”
夜色沉沉,风中陡然吹来细声响动。
“你听到什么怪声了么?”提着更鼓的仆从在院中定住脚步,一脸紧张地问身旁的仆从道。
另一个仆从竖着耳朵去听,数息后,才道:“没有,没有听到什么怪声。”
夜冷星稀,庭中肃肃。一时之间,刚才的怪声仿佛静了。
寂寂然无声。
“哦,大概是听错了。”打更的仆从松了一口气,以锤敲了三声铜锣,唱道:“三更到。”
*
甫来顺安,顾淼心中有事,昨夜睡得不好,一大早起床后,便往城中而去,一是为了记库,二是为了辨明唐县的方位。
年关将近,顺安城中的早市热闹非凡。
顾淼从军械库出来,天刚蒙蒙亮,便被人潮推挤着,在中街上缓慢挪动。
她穿了一身黑袍,虽未披甲,可也瞧得出来是张生面孔。
行了一会儿,她便旋身进了城中一间铁铺。
打铁的老工匠多看了她几眼:“军爷,是要铸剑?”
顾淼微微吃了一惊,并非惊讶于铁匠认出她是武人,而是在顺安城中,一间寻常铁铺便能铸剑。
铁匠头发花白,可一双手臂肌肉鼓起,一看便知是个打铁的熟手。
他仿佛读懂了顾淼脸上的惊愕,解释道:“军爷是自外地来么,军爷许是不知,顺安城中可铸剑,但甲胄与长戟却是不许私制的。”
顾淼点了点头,问道:“我打算制一把匕首,你能做么?”
“当然能。”铁匠说罢,回身去选了几柄新制的匕首递给顾淼细看。
顾淼却留心看了看,火炉旁的铁料均是现成铁料,色泽黑亮,并非铁石或者铁砂,更像是南面来的舶来品。
顺安附近的矿藏大概还未被人发现。
顾淼定了定神,伸手一指中间的短柄匕首:“这一柄相似的便是。”
她留下一串文钱,从铁匠铺走了出来。
走到院门外时,侧目忽见铁铺斜插的白布旗下,用白灰画了个极小的形状,行若“瘦月亮”。
顾淼心下一惊,这是逆教的标记!
不,起初他们不是“逆教”。
他们自称作顺教,教徒大多是出身乡野的农者,或者城镇附近的工匠,铁匠是其中的行当之一,亦有战时流浪的苦命人。
据说顺教最初萌芽是源于口口相传防身的武艺,后来教徒彼此相助,习武之外,又在迁徙途中照拂,渐才有了规模。
顺教这个名称最早出现于南地乡野,教首听说也是个苦命人,但小有家资后,乐善好施。
不过后来顺教的人数众多,成为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高恭便是死于顺教之手。顺教的教首与高恭同归于尽。
顾淼记得他的模样,是个五旬左右的男人,皮肤黝黑,样貌寻常,一身武艺却是了得。
教首去后,该是一盘散沙的顺教却未散,顺教左右两个护法,后来成了朝中心腹大患,顺教成了“逆教”。
顾淼又望一眼,那旗下不起眼的“瘦月亮”。
原来如此之早,顺教已经来到了顺安城。
她心中打定主意,便回府去寻顾闯。
顾氏要真接下顺安,除却屯兵,以武安治,最紧要的便是记名登册。
生者著,死者削,将顺安城民登记在册,按来说,高恭占据顺安多年,此等大事,当早已造册。
可是,高宴却说没有,说什么顺安疏于关照,关河南北而渡,记民着实困难,因而手中无册。
记民一事,便成了头等大事。
顾淼趁机便提议,让她带人往西,经河,唐二县记名。
往西山峦起伏,二县路遥遥,可惜,顾闯手下能信的人,此刻不多,便应了下来。
顾淼当天下午,点了人马,便要出发,临时前,她唤来了赵若虚。
赵若虚被晾得够久了,乍听顾远唤他,心中微惊,当真有些“受宠若惊”,见到顾远,只垂头抱拳道:“但凭顾兄吩咐。”
“你可听说过顺教?”
赵若虚沉吟片刻:“在突兰时,未曾听闻有顺教作乱,可在下四年前,自河东北行,途中确实见过顺教徒,当时,见过他们施粥的竹棚。”
顺教眼下的名声不差,赵若虚却说“作乱”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