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淼虽未回头,却觉如芒刺在背。
她忍不住回头,又问:“你来做什么?”
高檀的神情淡然,一双眼晦暗不明,目光落在她的手上,不答反问道:“你的扳指呢?”
顾淼这才注意到她空空荡荡的左手,前日梁从原取走了她的扳指,尚还未还。
她蹙了蹙眉,不耐烦地答道:“这与你何干?”
高檀却低笑了一声,人随之俯身而坐。
他的目光自她的手移到了她的脸上。
他的一双眼倒映着她的脸庞,他虽在笑,可是顾淼却本能地觉察到了一种危险。
顾淼起身要走,高檀却猛地拽住了她的脚踝,又将她拖回了原本的跪姿。
她的罗袜被拽落了一截,露出了一截光/裸的小腿。
她浑身一颤,反手便要去推他,却被高檀挡开,两人连过了几招。
高檀猛地拽住了她的手腕。
顾淼低喝道:“你放手!”
高檀轻笑一声,朝前倾身,二人咫尺之距。
顾淼紧紧皱了眉:“你疯了是不是?”
“我先前与你假意和解,本打算徐徐图之,可你却进了宫,转而投入他人怀抱。”
“你放……”
高檀唇边的笑容愈深:“我自然不能再与你慢慢周旋了,你本就是我的妻,夫妻二人,至亲至爱,岂容旁人肆意插足。”
他左手用力地拽了一把她的脚踝,藏在她腰后的短刀,叮铃一声落到了青砖之上。
顾淼猛然挣扎着,要脱开他的钳制,欲去摸身后的短刀。
“高檀,你放手!”
“如何放手,自你一开始说,一见公子玉树焚风起,我便不能罢手离去。”高檀的目光扫过几上的竹简,“你不是被拘在宫里读书么?看来是学道又念佛?”
他的目光紧紧盯着她,漆黑如点墨,“既如此,我便诵一首诗予你。此诗是说,求佛之人原本不系因缘,可最后到底脱不开红尘,放不下尘缘。”
“你住口!”顾淼不由大怒。左手终于挣了开来,便去捉他的左手。
他死死按住了她的脚踝,如同捏住了蛇的三寸。
他的掌心烫得惊人。
“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
第117章 因与果
他的声音回荡在空寂的藏书阁中。
顾淼只觉耳中嗡嗡乱响,被他按住的脚踝处宛如火烧。
她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一直被冰冷包裹的心,突兀地跳快了一瞬。
她愈发剧烈地挣扎了起来。
她伸手往后,摸索那一柄跌落的短刀。
高檀直直地盯着她的一双眼睛,黑沉沉如阴云,如雾霭。
“你为何如今如此软弱了?”
顾淼的太阳穴突突一跳:“你闭嘴。”
“你从前的勇毅果敢都去哪里了?”高檀抿唇,似乎笑了笑,“你左右为难,徘徊不定,终到头来困住的唯有你自己。”
顾淼脚下一动,朝高檀蹬去,他并未闪躲,松开了她的脚踝,捉住了她的另一只脚。
“你回了将军府,你问了顾闯,他不肯告诉你,是么?他既不说,你便不再问。你是不想问,还是不敢问?”
“你胡说,倘若我不敢问,为何又要进宫来!”
“哦?那你自进宫来,半月以来,齐良肯告诉你么,你想知道的事情,如今晓得了么?还是说,你觉得他还是从前的齐良,你留在此地,便觉心安,便可以将顾闯,将旧事抛之脑后。”
顾淼的手指终于碰到了短刀,她猛地朝后一仰,握住了那柄短刀,手中一翻,抵住了高檀的侧颈。
他依旧不躲不闪,开口问道:“你想做什么?你是为了你阿爹?还是为了你阿娘讨个公道?你想做什么?”
顾淼心中的怒意陡然翻滚,怒浪滔天,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居然恨极了高檀。
没来由的怨恨。
不,绝不能是没来由的怨恨。
她其实,其实一直都在怨恨他。
从一开始,她就一直在怨恨他。
哪怕重来一次,极力掩埋过去,装作过眼云烟,形同陌路。
可是,可是眼前的人,根本不是什么“无辜”的高檀,他就是那个高檀。
托付了性命,错付了真心,纠缠了一生的高檀。
她深吸了一口气:“这与你何干?你有何颜面来质问我,甚至有何颜面来见我!”
高檀眼帘微垂,唇边的笑意淡去:“我的确……没有任何颜面来见你。”
几上的矮烛随风轻轻摇晃了一下,终于熄灭。
周遭骤然暗沉了下来,无人出声,黑沉沉的书阁宛若空室。
不过顾淼的眼睛很快适应了黑暗,她捏着短刀,纹丝不动地抵着高檀的侧颈。
乌云散去,清清冷冷的月色透过半开的轩窗投照进来。
借着一点微幽月色,她清晰地看着他的轮廓。
高檀的声音又沉又缓:“我曾经想要的,无非是斩断你与顾闯的父女恩情,据为己有。想要的,无非是,我与他之间,夫妻,至亲至爱,你心中的第一位是我。”
顾淼闭了闭眼,不禁紧紧地握了握拳。
刀尖由月光染亮,银芒一闪而逝。
高檀低笑了一声:“而后,我才幡然悔悟,你心中的第一位该是你自己。顾淼,你不该总想着旁人。唯有你,唯有你,才是最为紧要的。”
顾淼怔愣片刻,耳边只听他徐徐道:“你从前为了你阿爹,你为了阿诺,甚而是为了我,进退失据,取舍两难。我从前自私,顾闯亦自私,他自然是求名利富贵,而我求的是你的一心一意。是顾闯的贪欲,也是我的贪欲。”
她胸中沉沉一落:“你眼下说这些,又有何用?”
高檀不答反问道:“你还不晓得那之后的事情?”
“之后的事情?”
“你自裁之后的事情。”
“我并不想知晓。”
高檀笑了一声:“你不想晓得我是如何死的,我还以为你会解一二分恨。”
顾淼心中一跳,抿唇不语。
“你刺我的那一刀避开了要害,我的确没死。可也伤得不轻,罢朝半月,朝中便有了些动荡。我康复过后,便去寻了几个道人,听闻他们,有的通晓招魂之术,有的能借尸还魂,不过都是江湖骗子罢了。”
顾淼依旧不语,一双眼扫过他暗沉的轮廓。
她晓得高檀并非撒谎。
“后来,我便去了邺城,冬日的湪河结了冰,我策马渡河,跌入了冰河,因而死了。”
顾淼皱紧了眉头:“阿诺呢,阿诺又如何了?”
高檀轻声一笑:“我还如何顾及他人?”
“他是你的骨肉!”
“是又如何?”高檀抬手捏住了她的短刀,“我虽心中有愧,却也不悔,倘若不死,何来重逢?”
顾淼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鲜血自刀刃往下滴落。
“你放手!你走罢!”她硬声道,“就当你今夜从未来过。”
高檀捏着刀刃,未动分毫:“你想留在齐良身侧?这康安皇宫,你还未厌倦么?”
顾淼欲收回短刀,他却不肯放手。
“梁白鹤,是青州白氏之女,与粱羽白是青梅竹马,年少夫妻。你爹,不,是顾闯要她委身于他,我猜,你娘要么是自尽而死,抑或是被顾闯逼死。”
“你住口!你如何晓得她就是我娘,你如何这般相信何璇的话,你还是想要我与我爹决裂?”
高檀摇头道:“你与顾闯如何,我已不在意。我说给你听的,便是我查证过的旧事。何璇如今便在康安。孔氏的旧人见过她,她便是真的何璇。”
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瞬也不瞬:“你若半分都不肯信,怎会在此地?顾闯为何不肯明言,为何不肯告诉你,你难道心中不懂?”
高檀低声而叹:“青州白氏,尚有一技之长,善用毒,你见过的‘坐忘’便是白家的‘毒’,我想顾闯之所以服丹,不过是旧疾发作,无法预料。梁白鹤兴许早已给他下了毒,可是他命大,并未死,只是染上了此瘾。此毒发作时,人便会失去心智,形如野兽。当年榔榆之困,想来,他便已身中此毒。”
榔榆之困。
碧阿奴。
高檀的娘亲死于顾闯之手,却是,却是因为梁白鹤?
顾淼不由怔然,手中一松,短刀终于应声落地。
皎洁的月色愈亮,窗外的蕉影摇摇晃晃。
顾淼缓缓问道:“你从前,你从前便晓得碧阿奴因何而死?”
“从前,只知是他,却不知因何缘故。”
“弑母之仇,你欲杀他,也实在是伦常。”顾淼垂眼,“若真如此,这前因后果,你我之间,恩恩怨怨,实在也说不清。”
“这又如何?”高檀伸手而来,顾淼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偏头一躲,却听他又道,“你无须顾及旁人,最紧要的唯有你一人,旁人的恩怨,不须你背负。生之恩,养之情虽是天经地义,可是顾淼,你已经死过一回了,你的恩情,早已还完了,你再也不必苦苦陷在这个泥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