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
他笑着接过,戴在了自己右手的拇指上。
羽箭离弦而去,状若白星,正中靶心。
日影缓缓西斜。
日落过后,宫中的华灯次第亮了起来。
戌时将至,仆从端着一盅汤药,轻手轻脚地进了寝殿,跪地拜道:“参见陛下,此药膳是娘娘特意为陛下熬制,奉奴端来。”
宫里只有一个贵妃娘娘。
月余以来,贵妃娘娘总会亲手为陛下熬制汤药,令人奉来。
梁从原时而喝,时而不喝。
今夜,他如同往日一般,已经早早地上了榻,然而他却并未像往常一般,令人将瓷盅留在帘外。
他起身,掀开竹帘,披头散发地立在了仆从身前。
仆从捧着瓷盅,心头大惊,只敢默不作声地垂首,又道:“奴拜见陛下。”
忽觉掌上一轻,皇帝已经端走了他手里的瓷盅。
不过小半刻,他的耳边便是嗡地一响,继而是一声怒喝:“放肆。”
瓷盅应声落地,碎了满地。
仆从大惊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他抬起眼帘,见到面前的一双赤足,脚背的青筋暴起。
他的声音沉沉,夹着暴怒:“放肆,大胆谢氏,竟然在汤中下毒,意欲毒杀朕,此等毒妇,其心可诛!”
仆从浑身发抖,接连磕头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此间必有误会,此汤乃是安神汤药,如何……如何会有毒……奴实在不知,冤枉啊……”耳畔忽如风过,他的眼前,银亮的光芒突地一闪。
他心头大骇,连忙抬起头来,方见梁从原手持一柄利剑朝他挥来,他的喉咙只觉一痛,便见自己的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了他的白袍。
“梁……”
仆从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死了。
当夜,谢贵妃便因“投毒”被皇帝囚在了宫中,禁足半月,不得外出,留待查证。
隔日,谢朗便到了朝安殿,然而,一同来的,还有顾闯与高恭。
高恭并非独自前来,他与高檀一同入殿。
皇帝见到众人,笑道:“许久不见,高将军能与二公子重修旧好,实在是一桩美事。”
高恭谦道:“陛下见笑了,臣的家事劳陛下挂念。”
梁从原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的鎏金扶手。
那一枚白骨扳指因而格外显眼。
高檀的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扳指之上。
第116章 诵经
话音落下,朝安殿中静了一瞬。
谢朗坐在木轮车中,忽地开口道:“今日臣来,是为贵妃娘娘求个公道,昨夜之事,实在太过突然,陛下何以笃定,投毒确是贵妃所为,那宫侍已死,死无对证,汤药也洒了,此案要查,委实难办,不知陛下打算如何查证,如何还贵妃一个公道?”
梁从原脸上的笑容淡去:“丞相是在疑朕?贵妃是谢家人,丞相难道不该在此刻避一避嫌?”
谢朗面色未变,又道:“倘若是寻常案件,臣定当避嫌,可贵妃已有身孕,事关江山社稷,非同小可,臣不能袖手旁观,还请陛下明示,此事如何查证。”
高恭心中冷笑一声。
谢朗言辞虽未犯上,可是态度依旧咄咄逼人。
昨夜之事,诸位心知肚明,谢贵妃既没胆子,也没必要,毒害皇帝。
倘若已经生了个儿子,那么皇帝死了便死了。
可眼下,皇帝活着,于她才是好事。
梁从原突然发作,是在敲打谢朗。
况且,小葛木就快要到康安了。
皇帝兴许是真的动了联姻的念头,要拉拢北项人。
高恭只听梁从原轻笑了一声,问道:“此事顾将军有何高见?”
顾闯拱手道:“依臣之见,陛下定要彻查,宫闱之中,最忌讳阴私手段,有毒的汤药昨夜能奉到榻前,便知背后之人已是嚣张至极,若不彻查,只恐陛下日夜难安。”
谢朗斜睨了一眼顾闯:“将军如何知晓,那汤药真有毒?”
顾闯立刻答道:“陛下说了有毒,便是有毒。”
蠢材。愚不可及。
谢朗反而笑道:“将军高见,那依将军所言,如何彻查?”
顾闯随之一笑:“自是将宫中有干系的人,一个又一个盘查到底,听闻贵妃殿中有许多谢氏的旧仆,还望丞相大人见谅。”
谢朗颔首,默然了须臾,转而道:“此番北项人南下康安,听闻顾将军也派了人在邺城相迎,一路护送南下,果是朝中栋梁。”
顾闯再度抱拳:“忠君之事,顾某人义不容辞。”
高恭听罢,这热闹也瞧够,便朝前一步,拱手道:“陛下,可否愿某加派人手,往北迎一迎小葛木,前些时日,虽有护送之军,但南下一行仍遇到了为难的强匪,若是小葛木有了什么闪失,此和谈想来便也不必谈了。”
前几日,小葛木一行遇到了强匪,虽无大碍,可也着实出人意料。
来和谈的路上,横生波折,料想也会令他怀疑南越和谈的真心。
梁从原表情淡漠,只微一点头道:“高将军思虑周全,如此,便令人也去迎一迎吧。”
“臣遵旨。”
梁从原将目光投向了一直默然而立的高檀面上。
他背脊挺直,神色漠然,发顶的黑玉冠沉如玄墨。
“高檀,你如今身无官职,不若朕封你做个少将军,如何?”
高檀一笑,拱手道:“臣领旨,谢陛下隆恩。”
梁从原朗声而笑:“好好好,朕有赏。”说着,他扭头吩咐一侧的宫人道,“将朕前日偶得的那一盆雪铁奉来,赐给少将军。”
“是。”
不过片刻,一株长在绿瓷盆中的雪铁便被奉到了高檀面前。
实在儿戏,此“少将军”的封赏儿戏,此雪铁盆栽更为儿戏。
高檀接过:“谢陛下。”
梁从原笑意愈深:“少将军,须知雪铁以疏瘦为美,枝杈不可太密太盛,时常修剪,方是料之道。”
夜幕落下前,朝安殿中已是人去楼空。
还有三日,小葛木便要进康安了。今日的争执,并无结果。
谢贵妃依旧被软禁在宫中。一切要待到北项人来了又走之后再说。
顾淼从宫人的嘴里听说了此事。
她不信谢宝华真会给皇帝下毒。
就算谢朗有心,眼下也不是好时机。
只是不晓得为何皇帝要在此时为难谢氏。
她想了一阵,无果,便也不再想了。
她今夜在藏书阁当值,要在此处守夜,顺道书册。
阁中最里处的几方旧书架要换新的,上面摆着的竹简都要由油布包裹,另觅去处。
顾淼搬出竹简,在灯下细看,发现都是佛与道的竹简。
她用油布,细致地将它们一一包裹。
不知不觉,宫廷深深,夜幕漆漆,檐下的纸灯被晚风吹得东摇西荡。
忽地,一阵夜风吹过,骤然吹开了窗户,吹灭了阁中燃点的铜雀烛台。
室中倏然昏暗,几上的矮烛仅余了半指。
顾淼连忙起身,打算让人将火折子送来。
她探身往窗外望,阁外的仆从不知何时起就已经消失了。
四下无人,唯有惨白灯影摇晃。
她心头一凛,伸手去摸腰间的短刀,冰凉的刀柄贴着她的皮肉。
她侧耳倾听,一道清浅的脚步声果然由远及近而来。
顾淼闪身立到窗后,只听木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来人丝毫不躲藏,推门跨步而入。
借着门外檐下的灯火,她见到了他的身影。灯火将他的影子拉长,他身上漆黑的深衣,混入了门外的黑夜,可是他发间的玉冠流光。
他的面孔半明半暗,眉眼凌厉,正是高檀。
她忽地松了一口气,转念又想,高檀为何敢如此胆大妄为。
这里是皇宫,是皇帝的庭院。
他堂而皇之地,趁夜而来。
顾淼不再管他,转身走回了几前,复又包裹竹简。
她没好气道:“你来做什么?”
高檀进入阁中,朝她缓步而来,一时却没答话。
他的脚步停在了她的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