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顾知灼压住心中的焦虑,立马跟上了皇帝,发间的珠花晃动着。
从廊桥而过,没一会儿就到了东边的水榭。
一进水榭,顾知灼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其中还混杂着淡淡的腥臭,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
顾知灼一眼就看到坐在角落的谢应忱,他双目紧闭,肌肤惨白,衣襟上满是黑红色的血,一大片一大片的,几乎快要把衣襟染红了。
这一幕可怕得有些触目惊心。
仿佛与上一世公子去世前重合在了一起。
上一世,她救不了公子,最后的时光里,公子总是会咳出些黑色的血,每每看到都会像针一样扎入她的心脏,一遍遍地提醒着,她无能,她废物,她救不了他。
救不了这世间,唯一还活着的,对她最好最好的人。
这一刻,她的瞳孔被黑红色的血液所占据,她想立刻冲过去,可是,最后一丝的理智告诉她,她不能过去,不然,就要功亏一篑了。
她全身僵硬,一动也不动,耳畔是自己的心跳,又重又急。
皇帝以为她是吓着了,便没理会,直接高喊道:“宣太医!”
水榭距离太医院还是有些距离的,不过好在,方才谢璟受伤时,皇帝就已经宣过太医了,没等上多久,两个太医匆匆赶到。
哪怕皇帝内心更担心的是谢璟的伤,这会儿也只得催促太医先去给谢应忱瞧。
水榭里乱糟糟的,几位皇子远远地打量着,谁也没有说话。
太医快步过去给谢应忱切脉,顾知灼悄悄坠在了后头。
她的嘴唇抿得紧紧的,藏在袖中的双手紧紧地攥成了一团,她甚至能感觉到指甲刺破了皮肉。一点也不痛,真正的痛,上一世,在她短短的一生中,早已经尝遍了。
怀景之蹲在一旁。
他的脸上露出极为恰当的恐慌,白着脸用帕子不停地给谢应忱拭去嘴边的黑血,心里头的恐慌有一半是假的,但至少也有一半是真的。
要不是顾知灼在绢纸上写明了吃下药后,会出现的种种状况,他现在怕是真得怀疑顾大姑娘是不是不安好心。
既便如此,眼看着公子的呼吸弱成了这样,各种各样阴暗的念头不住地往上冒。
公子信她。
自己与她并不相熟,不过一面之缘,谁知道她向公子示好有没有什么说不得的缘由。
见太医过来,怀景之侧身让了一下,一抬眼,发现他正在心里暗骂的顾大姑娘如今就站在身边。
她怎么会来?
看起来,还是被皇帝带来的。
怀景之再自诩聪明,种种情况压下来,一时间也想不出缘由。
他定了定神,只默默地观察起顾知灼,他看着她死死攥紧的拳头,和那双除了公子以外,没有任何人存在的瞳孔,这一刻,他放心了。
来的是陈白术和另一个姓张的太医,两人先轮流诊了脉,全都眉头直皱,陈白术换了另一只手,随后还搭起了颈脉,脸上的表情越来严肃。
皇帝的嘴角小幅度地弯了一下,又赶紧压下。
他没有催促,默默地站在一旁,双手负在身后。
“皇上。”
等张太医也又摸了一遍脉后,两个太医商量了一下,陈白术上前禀道:“大公子的脉象如釜中水,火燃而沸,有出无入,浮而无力,怕是不好了。”(注)
“怎么会。”皇帝难以置信,“方才还好好的。”
也不过是时而咳嗽而已,瞧着没有多大不妥。
陈白术面有不忍,大公子都是太医正在看顾,他也是偶尔需要会诊时过去一趟溪云坞,先前,大公子也就阳气衰竭,阴阳失调,短时间内不至于危及性命。
如今确实太快。
快到陈白术忍不住怀疑是不是皇帝容不得他继续活下去。
在宫里当太医久了,陈白术也不至于傻到会直接问,甚至没有直接回答,只道:“大公子是阴阳气绝之脉。”
他摇了摇头,又垂首恭立。
釜沸脉是为绝脉,此脉象者,三四日而亡。(注)
皇帝沉默了。
太灵验了!
他不禁庆幸自己当机立断,不然……
看着如今奄奄一息的谢应忱,皇帝简直不敢想象,若是他的璟儿也这样一口一口的吐着血,会怎么样。他肯定要心疼坏了。
皇帝在短短几息间,胡思乱想了一通,嘴上还不忘焦急地说道:“你们还不快施针,该施针施针,该用药用药!这是朕的皇兄留下的唯一骨血,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朕要让你们提头来见!”
皇帝怒道:“还不快去!”
“来人,去把太医正也宣来。算了,把当值的太医全都叫来。”
内侍们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水榭更乱了。
陈白术从药箱中拿出了针包,过去施针,怀景之不着痕迹地朝顾知灼看了一眼,意思是问她针灸要不要紧,就见她轻轻眨了下眼。
李得顺搬来一把椅子,搀扶着皇帝坐下,温声宽慰道:“皇上,您莫急,大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皇帝刚一坐下,猛不丁地来了一句:“灼丫头,你坐到旁边去。”
顾知灼以为他是不想让自己妨碍到太医施针,就往后面退了几步,也就七八步左右,皇帝突然又叫住了她,严肃道:“等等。”
唔?
“别站在那里,过去些,往右边去。”
呃?
顾知灼一扭头,就见谢璟正坐在不远,他捂着流血的手臂,与她目光相触的时候,冷笑连连。
顾知灼挑了下眉梢,懒得理他。反正目的达成了,婚约退了,这人也没用了。
回过头,一见皇帝眼中的警惕和焦虑,顾知灼一下子都懂了。
他这是深信自己会害死他儿子!?
她想着默默地移到了右边。
皇帝深感满意。
两位太医商量了一下,陈白术取出银针,第一针落在百穴上,他慎而又慎地慢慢捻着银针,还不到三息,谢应忱又是一口黑血喷吐了出来,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一口气似乎要回不上来了。
陈白术赶紧去摸他的脉搏,手指碰触到的肌肤极冷,若非还柔软可触,简直就跟死人一样。
黑血在陈白术的官服上落下了星星点点的痕迹。
陈白术咽了咽口水,他捏着银针,不敢再下第二针。
公子忱如今阳气将绝,最多也就再撑三四日而已,就算施针也没用,说不定还会去得更快。
任何大夫都回天乏术。
“皇上。”
陈白术拱手,不得不把情况说了一遍。
皇帝沉着脸。
毫无疑问,如今朝堂上的种种争端和冲突不和全都是因为谢应忱而起的,因为他这个曾经的太孙还在,朝堂就难以上下一心,总有人妄图搏那份从龙之功,党争不断。
不是他容不下谢应忱。
而是为了江山社稷!
大启承平盛世,海晏河清是父皇的心愿,谢应忱是父皇亲封的太孙,合该为了大启的江山昌隆,百姓安泰有所牺牲。
在皇帝原本的打算中,谢应忱会慢慢病情加重。皇帝会在适当的时候,让他迁到宫外开府,过个一两年,再病故,然后,赐他一个亲王的追封,过继一个宗室孩子到他名下,也是算是承了这一支的香火。
可是现在,太快了,也突然了。
要是谢应忱这么莫名其妙的死在宫里,自己面临的将会是后世的猜忌,烛影斧声。
不止是后世,哪怕朝堂之上,那些所谓的太孙党,也不会息事宁人。
皇帝思吟片刻,吩咐道:“来人,先把忱儿送回溪云坞。”
“宣晋亲王,礼亲王,宋首辅、卫国公……”他一口气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宣清平真人进宫。”
听到“清平”二字,顾知灼的眉心动了动。
顾知灼迟疑了一下,觉得还是不用去跟便宜师兄探口风了,这件事知道真相的人越少越好。
清平师兄不擅歧黄,从脉象上,他应该把不出端倪。
而且,他最是圆滑,就算是看出了些什么,也不会直说,他只会说皇帝想听的,愿意听的。
皇帝一连串的命令布下,又吩咐内侍直接抬来了龙辇。
在谢应忱的最后时刻,皇帝毫不吝啬自己的恩典。
内侍们小心地把谢应忱抬上了龙辇,一行人等直接出了水榭。
除了太医外,其他人都没跟去。
这一次,皇帝连顾知灼都没再叫,他生怕太过灵验,要是还在路上,谢应忱直接咽了气,那就真不好办了!
顾知灼站在原地,默默垂下眼帘。
先是会吐黑血。
这些血是公子体内积蓄已久的余毒,其实稳妥的法子,是用上一年半载慢慢拔毒,在拔毒的同时调养根底,这样最不伤身。
这毒很凶。
公子当年中毒后,是极为侥幸保住了一条命,可是,余毒未清也让他无时无刻都在消耗寿元,沉疴积弊。所以,他承受不住这剂猛药,才会出现阳气尽衰的绝脉。
这药丸在拔毒后,会辅阳。
少则四天,多则八天,他的脉象会渐渐好转。
明明这些顾知灼全都知晓,可是,慌依然慌,怕也依然怕,她恨不得一直跟在公子身边,亲眼看到他醒来,而不是只能远远地站在这里,忐忑地等待着命运。
“你这下满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