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座门上挂着的铜铃轻响了一下,年轻的小二推门进来。
顾知灼只当是来上菜的,没有在意。
小二悄声走到她们桌前,低眉顺目地说道:“两位姑娘,你们可否换一个乐伎?”
他讨好地笑道:“今儿姑娘们的花费,小店全包了。”
谢丹灵凤眼一瞪,本来想拍桌子的,手刚刚举起,又不愿意扰到曲音,改为轻轻放下。
“我们付不出银子?”
笑话!
她堂堂五公主,还会没银子?谢丹灵摸摸钱袋,扁的。
唔,就算她没有,小表妹肯定有!小表妹买太湖石的时候,她偷偷看过了,钱袋里好多银票。
谢丹灵冲顾知灼挤眉弄眼,示意她摔出一叠银票来吓死这没眼色的小二。
顾知灼如她所愿的把钱袋子往她手里一塞,说道:“不换。”
“我小表妹说不换,没听见?下去。”再啰嗦拿银票砸死你!
“姑娘。”小二有些为难道,弯腰道,“是晋王要人,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二。”
“晋王府?”那就更不行。
见她没有出言反对,小二以为她是在犹豫,毕竟对方是晋王。
他赶紧又道:“是这样的,晋王在对面不远的广厦楼宴请。晋王请了一位得道高人进京,今儿就是宴请他的。”
琵琶的曲声一滞,但很快就有如行云流水,越加激扬,几乎难以察觉这微妙的变音。
归娘子眸帘低垂,浓密的羽睫遮住了眸光。
“归娘子的琵琶是京中一绝,晋王特意点名要她过去。您看……”小二点头哈腰,要不是瞧这两位姑娘衣饰华贵,气度不凡,连带着的丫鬟也都穿金戴银,也不至于要这样解释。
搬出晋王的名头来,谁不立刻乖乖应下。
“小的再给您换个伎子吧?”
“不好。”顾知灼挥了挥手,让他退下。
见小二依然踌躇不决,顾知灼有些嫌烦,就道:“你去告诉晋王府的人,人在我这儿,我姓顾。他们要是想要人,自己过来找我,别为难你一个小二。去吧。”
“那……”
“孙添寿,孙添寿!你在哪儿。”
一阵着急的脚步声响起,紧跟着,雅座的门被人从外头“砰”的一声推开,进来的是一个长着一把大胡子的男人。
他穿着带补布的粗布衣裳,衣袖这里磨损的特别厉害,肤色黑黢黢的,手上全是厚茧,看着似是干苦力的。
这什么店啊,好好的雅座都会有陌生人闯进来。谢丹灵不快地皱眉,正要让阿妩把人全都赶出来,那个大胡子嗓门很大的叫唤起:“你妹妹不见了。”
什么!?
小二吓白了脸,脱口而出道:“添喜不见了?我出门时叫她不许出来的。”
他用搭在肩上的汗巾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急得口唇青白,这样子让谢丹灵也说不出什么责怪的话来,她宽慰道:“也许只是走开了一会儿,马上就会回来的。”
“算了,你赶紧去找找吧。”
小二感激连连,白着脸就朝外跑,门都没来得关上。
他走得太急了,脚下一滑踩了一个空,从楼梯滚了下去,直接从二楼摔到了一楼。
谢丹灵惊住了。
“他妹妹多大年纪啊?”她问那个大胡子。
“八岁。”
谢丹灵:“八岁还怕走丢吗?”
谢丹灵作为一个深宫娇养的小公主,不知民间疾苦,她心想:现在百姓们的孩子都养的这般细致了吗?
顾知灼也接口问道:“不会是有拍花子吧?”
孩子到七岁就算是养成了,哪怕是他们这样勋贵府邸,八岁的孩子也会放心的撒手放出去。
大胡子硬闯了雅座,本来还怕里头的客人怪罪,见她们还算和气,他稍松了一口气,粗声粗气地解释道:“咱们巷子那儿,这三日连丢了三个孩子了,全是长得好看的女娃娃。要是拍花子的拐去,卖去那种脏地方就完了。”
“报官没?”
“报了,报了。”大胡子哀声叹气,“有孩子的人家,今儿都把孩子拘在屋里不让出门,没想到又丢了一个。”
“扰了客官吃饭,是小的错,您二位别跟掌柜告状了。”
大胡子连连作揖。
这世道找份活太不容易,自己力气大还能干干苦力,孙添寿有个赌鬼爹还得养妹妹。要是没了这活,日子就难过了。
“不告状。”谢丹灵爽快地答应了。
大胡子又感激了几句,这才出去。
顾知灼向晴眉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跟过去看看,能帮的话,帮他们一起找找。
“若是需要人手,你去府里调几个护卫。”
大姑娘的心肠真好。晴眉暗道。她是被亲爹卖了的,在牙婆那儿,和她一块的也有被拍花子拍来的富贵人家的小姑娘,小姑娘怕得跟受惊的鸟儿似的。
晴眉被乌伤买走了,带到了东厂,再没见过那个小姑娘。
她唏嘘了一下,躬身应诺,跟着出去了。
作为乐伎,主人家没有喊停,无论席间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停。
琵琶声声,如滚珠落玉盘,归娘子已经唱到敌军破城而入,新婚燕尔的两人执手逃亡,前方是生活,身后是追兵。
谢丹灵听得紧张极了,连松子都顾不上剥。
归娘子的琵琶声伴随着她的时而悠扬,时而高亢的的声线,故事仿若一张画卷在她们面前呈现。
有别的小二轻手轻脚地过来上菜,还有冰镇的果子露。
一曲在似风似水的叹息中而止,女子死在了敌军的刀下,夫君为了报仇,入伍从军,他守在了他们俩相识相知相爱的城池,直到白发苍苍。
谢丹灵低低抽泣,眼眶湿润润的。
“真好听。”她毫不吝啬地夸奖道,“比那本状元郎的故事好听。”
归娘子抱着琵琶欠了欠身,哪怕是不经意间的一个垂眸,也带着万般风情。
谢丹灵意犹未尽道:“再唱一首。”
她示意阿妩给归娘子一杯水:“休息一会儿再唱也没事。反正,你不许去晋王那里。”她嘟着嘴,哪怕是在说强硬的话,也丝毫没有蛮横感。
顾知灼笑吟吟地喝着果子露,这大暑天的,冰冰凉凉的果子露最过瘾了。
“归娘子,你要是为难的话,去也无妨。”
谢丹灵扭头看她,仿佛在问:为什么。
晋王知道是她们留人,还敢来找麻烦?
顾知灼略略抬了抬下巴,意思是,不敢找她们麻烦,以后说不准也会去找归娘子的麻烦。
好吧。谢丹灵耷拉着头,有些郁闷。
“是姑娘先点的奴家。”归娘子拨弄着琵琶弦说道,“奴家自然得在这儿唱。”
好好好。谢丹灵眼睛一亮,抚掌道:“那再唱一首。我想想……”
她的手指在唇上轻点,苦思冥想。
“让归娘子自己唱吧。”顾知灼故意夸张地叹气,“你挑的故事一点也不好听。”
谢丹灵笑嘻嘻的,吃了她亲手剥的龙眼,小手一挥:“你唱吧。”
归娘子含笑应诺,又是一个故事伴随着曲声,娓娓道来。
听得正兴起时,外头的惊喊声陡然响起。
“找着了,找着了!”
“快。李来福,你快去搭把手。”
紧跟着的是急急忙忙的脚步声和乱七八糟的声响,几乎压住了曲声。
这条大街有些吵闹,用膳什么的,热热闹闹当然好,可听琴听曲,顾知灼更喜欢清静些的环境。
叫喊声,哭闹声,奔跑声,各种各样的声音混作一团,吵得连归娘子的唱声都快听不清了,阿妩走过去关窗,突然一声带着哭腔的高喊:“你别吓哥啊。妹妹,妹妹!”
“我们去找大夫!”
“你别死,添喜。 ”
“公……姑娘。”阿妩艰难地改着称呼,唤道,“是刚刚那个小二,他手上抱了一个孩子,孩子好像快要死了。 ”
顾知灼蓦地起身,快步到了窗口。
果然是方才那个叫作孙添寿的小二,抱了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女孩,他还是那身短打,但搭在肩上汗巾已经不见了。
他自个儿也只有十来岁,抱得跑了好久,几乎失了力,又哭得脚下一软,摔了下来。
小女童也从他怀里滚了出来。
谢丹灵也过来看:“咦,她的脖子上好像在流血,是受伤了吗。”
啪。
琵琶的弦突然断了,崩开的琴弦从归娘子的指上划过。
琴音和唱曲声同时停下。
顾知灼回首道:“先休息一会儿。”
“是。”归娘子长睫轻颤,若无其事道,“奴家换根新弦。”
“我下去看看。丹灵表姐你别乱走。 ”
顾知灼说完就走。
街上已经有不少人,有人跑去一条街外的医馆叫大夫,还有人搭把着手,去扶孙添寿,大胡子又把小女童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