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头白发梳在脑后,发上戴着一支金钗,金钗看着普通,可是,钗头镶的翡翠水色极好,一看就非凡品,身上的万寿织金锻,更是价值不扉。
晴眉俯身在她耳边轻道:“姑娘,是龚老夫人。”
堂屋里,都在说着顾家新得的孩子,围着顾太夫人一顿奉承,唯有她正一口一口地噙着茶,一点都不像是来道贺的。
顾知灼团团见了礼,笑道:“祖母吉时快到了。”
“好好。”顾太夫人又得瑟道,“煦哥儿洗三礼的时辰是一位老神仙亲自占的,他可神了,就和那三清真人下凡一样,身上还发光,他的手就这么拍了一下,我家三儿媳就把煦哥儿生下来了……”
孙嬷嬷提着个小竹篮子悄声走了进来,到了徐氏的跟前低声道:“奴婢拿来了。”
她把小竹篮呈给徐氏看,竹篮子里的,是几双虎头鞋和虎头围兜。这是二夫人徐氏让她送去三房的,徐氏垂下眼帘,紧紧地捏住了手中的帕子。
“这虎头鞋绣得真是好。”
坐在徐氏不远的卫国公夫人目光不经意的落在了虎头鞋上,不禁大赞,又道:“顾二夫人,能让我瞧瞧吗?”
徐氏示意孙嬷嬷拿过去。
卫国公夫人从竹篮里拿起了一只虎头鞋。这大小一看就是给刚刚出生的孩子准备的,是软底鞋。尺寸这么小,针脚还极为细密,上面的虎头颜色绚烂,又圆圆滚滚的,特别可爱。拿在手里又轻又软,想必花费了不少心思。
“这是二夫人绣的吗?”
“不是……”
徐氏话没说完,就让徐太太打断了。
她尖着嗓音道:“这是肯定我家迎儿做的?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我家迎儿打小女红就好。龚老夫人,日后等迎儿嫁过去,你的鞋袜抹额,都可交给迎儿。”
“定礼都下了,人还没见着,老身可当不起这份孝敬。”
龚老夫人的声音有些冷淡,在其乐融融的堂屋里显得尤为突兀。
不少人压根不知道“迎儿”是谁,面面相觑。
“哪能呀。”徐太太与她一唱一搭, “我家姑奶奶是瞧着迎儿欢喜,才留她多住了几日。”
“大姑娘你瞧,迎儿未来的婆母都来了,你总得让迎儿出来见个礼吧。”
顾知灼往后一靠,唇畔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也不理睬。
徐氏淡声道:“孙嬷嬷,你退下。”
孙嬷嬷笑着应是,带着竹篮子正要下去,转身的时候从袖袋里飘出了一块帕子。
“咦。”
帕子还没落地,徐太太就先惊呼了出来。
“是迎儿的帕子,迎儿的帕子上都有迎春花。”
不等别人有所反应,她先一步俯身捡起,帕子上果然绣了一朵迎春花,花形极美,含苞待放,花朵上还有似滴欲滴的露珠。
她抖着帕子指着上头的花样笑道:“老夫人您瞧瞧,迎儿的女红多好。”
龚老夫人苛刻地点了点头:“还算看得过去……”她说着话,脸色陡然冷了下来,指着帕子质问道:“这上头的灿是什么意思,这不是徐姑娘的闺名。”
啊?
徐太太连忙拿了回来,左翻翻右翻翻,赫然就见在帕子的右下角,有一个红线绣的“灿”字。
她把帕子平展开来,指着嚷嚷道:“这针脚分明是我家迎儿的,怎么上头会绣个‘灿’字?”
“迎儿人呢,快叫她出来。”
“太夫人!”
孙嬷嬷抖着双腿,一狠心,往太夫人的面前一跪。
太夫人正在和首辅夫人在说话,听首辅夫人第二十三遍夸顾知灼,听得眉飞色舞心情舒畅,陡然被这一跪吓了一大跳,错愕抬头道:“怎么了?”
孙嬷嬷跪在下头,难以启齿道:“太夫人,帕子是表姑娘绣的。”
“奴婢去拿虎头鞋的时候瞧见了,觉得不好,就偷偷收了起来。”
“我家表姑娘。”孙嬷嬷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道,“她对世子爷有了不该有的心思。”
四周蓦地静了。
镇国公世子顾以灿,名字中正是一个“灿”字。这话岂不是在说,徐家姑娘寄住在镇国公府,却少女怀春,恋上了镇国公世子?
顾太夫人呆了呆。
“我没有!”
少女清亮的声音中带着崩溃。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少女,她呆立在廊下,脸上先红,是愤怒的红,下一刻又变得惨白惨白的,没有半点血色的白。
立刻明白这便是徐太太她们口中的“迎儿”。
徐迎儿遍体生寒,孙嬷嬷去她那儿拿她给表弟绣的虎头鞋,还跟她说姑母让她过来,她便来了。
可是,她为什么……
徐迎儿用力摇头,失声道:“我没有。”
“表姑娘。”孙嬷嬷老脸涨红,难以启齿道,“奴婢想着您也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把帕子烧了就算了。都怪奴婢不小心,让帕子掉出来了。”
她用力扇了自己一巴掌:“都是奴婢不好。”
“迎儿!跪下。”
徐太太指着她,喝斥出声,“你姑母喜欢你,让你陪着她住些时日,你怎能做出这等不要脸的事。太让我丢脸了。”
“我没有!”
“这帕子是我绣的,”徐迎儿紧抿着嘴唇,否认道,“但我没有对世子……绝没有非份之想。”
她也就十三岁,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辩解。
她没脸再住下去了。
可是,离开了镇国公府,她又能去哪儿。
恐惧让她控制不住的颤抖,她不明白为什么孙嬷嬷要说这样的话来害她。
龚老夫人审视着唯唯诺诺的徐迎儿,心里是一百个瞧不上。
这丫头也就一张脸长得好看些,又瘦又小,跟前头两个一样,一看就不好生养。也不知道儿子瞧中她哪里。龚老夫人本来是不愿意的,但儿子都把话丢下了,她不乐意也没办法,尤其儿子昨天还特意催她赶紧把婚期定下,把人给娶了。也不知道干嘛这么急。
她只得叫人去把徐太太唤过去,徐太太支吾再三,才说是顾家把人给扣着,不让走。
今日来,她的目的也只有一个,把徐迎儿带走,赶紧让儿子成婚,说不得这一个运气好点死前还能留下个孩子。
府里一群没用的东西,光吃不下蛋。
呵。
龚老夫人发出一声哂笑。
“难怪顾二夫人不肯让人走,原来是打了这样见不得人主意,怎么,你年轻守寡,怕将来世子袭爵后,您这个隔房的婶母日子会不好过,索性把徐姑娘硬留在府里,想把人给了世子爷吧。”
“可是,徐姑娘是和我龚家定了亲的,你们若要别的心思,早早的把亲给退了,别做出这种一女许二家的腌瓒事来。”
龚老夫人一敲拐杖,中气十足。
“老夫人您莫生气。”徐太太不赞同地说道,“咱们姑奶奶怎会存这等心思,一定是个误会,对不对。”
厅堂中的客人们面面相觑,她们只是来贺洗三的,没想过来听顾家的阴私事,现在巴不得赶紧避开。
但凡眼睛不那么瞎的,其实都看得出来。
这个叫徐迎儿的姑娘是被算计了。
事到如今,哪怕明知又能如何。
龚老夫人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哪怕顾二夫人没有怀着这样的心思,也不能再把人留下了,否则岂不是坐实了她要把侄女送给顾世子?
她一个寡居的婶母,以后世子袭爵娶亲,她又要如何自处。
顾太夫人目光沉沉的,面有沉思。
徐迎儿紧咬着下唇,重复道:“我、我没有……”
她的喉咙像是被细绳勒着,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挤压着她,难以喘息。
姑母待她这么好,她不能害了姑母。
龚老夫人冷哼连连:“满府的小子,偏要强留一个外姓的待嫁闺女住下,世上哪有这样的规矩。”
徐迎儿双膝发软,就要认命地跪下来时,手臂被人扶住了,支撑着她重新站稳。
“莫怕。”顾知灼哂笑道,“老夫人,这里是顾家。”
顾知灼笑吟吟地说道:“在顾家,当然是讲顾家的规矩,顾家的规矩就是‘我说了算’。”
“龚老夫人既然不是来道喜的,我的规矩,就不留您了。”
徐迎儿灰暗的瞳孔中亮起了一点光,像是有人在地狱深渊中拉了她一把,把她拉回了人间。
徐氏的步子已经迈出了,让侄女快了一步,她站稳身子,拂了拂衣袖,嗓音清冷道:“一方帕子又如何。”
“帕子是迎儿绣的。”
“上头的灿字也是迎儿绣。”
“是迎儿绣给灿灿的。”
她的这些话说得极慢,引来了无数的目光。
什么意思!
二夫人徐氏盯着跪在下头的孙嬷嬷,缓而又缓地说道:“迎儿给嫡亲的堂……”
“咚!”
龚老夫人手中寿星杖重重地敲击在地面。
她这把年纪了,儿子龚海又身居高位,她去哪儿谁都得敬着她,如今一个小辈都敢这样无礼。
她恨声道:“徐姑娘是我们龚家聘的儿媳,顾家非要硬抢也行,那就把顾家的姑娘赔我们一个,不然,老身以老卖老,可得告御状去了!”
“老夫人。”
一个陌生的老嬷嬷着急忙慌地闯了进来,往龚老夫人跟前一跪,那惊慌失措的样子更像是直接摔的。